国学文化

诗学禁脔

作者:范德机

范德机所撰《诗学禁脔》又称为《诗格》供童蒙入门的诗法之学。其中有部分命题探讨诗歌的义理、功用、方法,与西方诗学讨论的问题比较接近。

  凡分十五格,每格选唐诗一篇为式,而逐句解释。其浅陋尤甚,亦必非真本

词论

作者:李清照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糜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息。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重典。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矣。

  周济,字保绪,一字介存,号未斋,晚号止庵,生于公元一七八一年,卒于公元一八三九年,荆溪(今江苏宜兴)人。公元一八〇五年(清嘉庆十年)进士,官淮安府学教授。为学重经世济用,好读史及兵书将略,著有《晋略》八十卷,自负有济世伟略而不能用。更寄情于艺事,推衍张惠言词学,谭精研思,持论精审,为常州派(清代词学有浙派和常州派之分:秀水〔浙江嘉兴〕朱彝尊选辑《词综》,论词以"清空"为宗,一时作家,相习成风,是为浙派。常州张惠言兄弟选辑《词选》,以"意内言外"为主,又开常州一派)重要的词论家。著有《未隽斋词》和《止庵词》各一卷,《词辨》十卷,《介存斋论词杂著》一卷,辑有《宋四家词选》。另有论词调之作,以婉、涩、高、平四品分目,已散佚。《清史稿》卷四六八有传。

  《介存斋论词杂著》原载于《词辨》前。《词辨》为周济于一八一二年客授吴淞时自编的一部词学教材,以选词为主,兼有评论。一九三五年,唐圭璋将《杂著》从《词辨》中析出,收入《词话从编》。《介存斋论词杂著》共三十一条,发挥"意内言外"的说法,明确提出填词要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并提出了"词史"之说,即能从词中见史,"感慨所寄,不过盛衰","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周济把上述理论原则运用到唐宋名家词数十家的品评上,作出了具体而微的辨析。从总体上,周济五代、北宋的尊奉温庭筠、韦庄、周邦彦等而贬抑南宋姜夔、张炎等,此与浙派对立。

  《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载于《宋四家词选》前,是对《介存斋论词杂著》的承继和深化,但也有些不同之处。  一两宋词各有盛衰:北宋盛于文土而衰于乐工;南宋盛于乐工而衰于文土。

  二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社。然美成《兰陵王》、东坡《贺新郎》当筵命笔,冠绝一时。碧山《齐天乐》之咏蝉,玉潜《水龙吟》之咏白莲,又岂非社中作乎?故知雷雨郁蒸,是生芝菌;荆榛蔽芾,亦产蕙兰。

  三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端己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

  四近人颇知北宋之妙,然不免有姜、张二字,横亘胸中。岂知姜、张在南宋,亦非巨擘乎?论词之人,叔夏晚出,既与碧山同时,又与梦窗别派,是以过尊白石,但主"清空"。后人不能细研词中曲折深浅之故,群聚而和之,并为一谈,亦固其所也。  五学词先以用心为主,遇一事、见一物,即能沈思独往,冥然终日,出手自然不平。次则讲片段,次则讲离合;成片段而无离合,一览索然矣。次则讲色泽、音节。

  六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若乃离别怀思,感士不遇,陈陈相因,唾瀋互拾,便思高揖温、韦,不亦耻乎?

  七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宜,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北宋词,下者在南宋下,以其不能空,且不知寄托也;高者在南宋上,以其能实,且能无寄托也。南宋由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

  八皋文曰:"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信然。€飞卿酝酿最深,故其言不怒不慑,备刚柔之气。€针缕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迹,《花间》极有浑厚气象。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

  九端己词,清艳绝伦,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见风度。

  一〇皋文曰:"延巳为人,专蔽固嫉,而其言忠爱缠绵,此其君所以深信而不疑也。"一一永叔词,只如无意,而沈著在和平中见。

  一二耆卿为世訾謷久矣,然其铺叙委婉,言近意远,森秀幽淡之趣在骨。耆卿乐府多,故恶滥可笑者多,使能珍重下笔,则北宋高手也。

  一三晋卿曰:"少游正以平易近人,故用力者终不能到。"一四良卿曰:"少游词,如花含苞,故不甚见其力量。其实后来作手,无不胚胎于此。"一五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围矣。读得清真词多,觉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经意。€钩勒之妙,无如清真;他人一钩勒便薄,清真愈钩勒,愈浑厚。

  一六子高不甚有重名,然格韵绝高,昔人谓晏、周之流亚。晏氏父子,俱非其敌;以方美成,则又拟不于伦;其温、韦高弟乎?比温则薄,比韦则悍,故当出入二氏之门。

  一七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笔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数,所谓一钩勒即薄者。€《梅溪词》中,喜用偷字,中以定其品格矣。

  一八良卿曰:"尹惟晓’前有清真,后有梦窗’之说,可谓知言,梦窗每于空际转身,非具大神力不能。"梦窗非无生涩处,总胜空滑。况其佳者,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追寻已远。€尹特意思甚感慨,而寄情闲散。使人不易测其中之所有。

  一九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二〇人赏东坡粗豪,吾赏东坡韶秀:韶秀是东坡佳处,粗豪则病也。  二一东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

  二二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颖太露;然其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南北两朝,实无其匹,无怪流传之广且欠也。€世以苏辛并称,苏之自在处,辛偶能到;辛之当行处,苏必不能到:二公之词,不可同日语也。后人以粗豪学稼轩,非徒无其才,并无其情。稼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

  二三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吾十年来服膺白石,而以稼轩为外道,由今思之,可谓瞽人扪籥也。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惟《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与稼轩伯仲;余俱据事直书,不过手意近辣耳。€白石词,如明七子诗,看是高格响调,不耐人细看。€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径浅狭,如孙过庭书,但便后人模仿。€白石好为小序,序即是词,词仍是序,反复再观,如同嚼蜡矣。词序、序作词缘起,以此意词中未备也。今人论院本,尚知曲白相生,不许复沓,而独津津于白石序,一何可笑!

  二四竹山薄有才情,未窥雅操。  二五公谨敲金戛玉,嚼雪盥花,新妙无与为匹。€公谨只是词人,颇有名心,未能自克;故虽才情诣力,色色绝人,终不能超然遐举。

  二六中仙最多故国之感,故着力不多,天分高绝,所谓意能尊体也。€中仙最近叔夏一派,然玉田自逊其深远。

  二七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然其清绝处,自不易到。€玉田词,佳者匹敌圣,往往有似是而非处,不可不知。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辉玉映,不可指摘。近有喜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

  二八西麓疲软凡庸,无有是处。书中有馆阁书,西麓殆馆阁词也。€西麓不善学少游。少游中行,西麓乡愿。€竹屋得名甚盛,而其词一无可观,当由社中标榜而成耳。然较之西麓,尚少厌气。

  二九蒲江小今,时有佳趣,长篇则枯寂无味,此才小也。

  三〇玉潜非词人也,其《水龙吟》"白莲"一首,中仙无以远过。信乎忠义之士,性情流露,不求工而自工。特录之以终第一卷,后之览者,可以得吾意矣。

  三一闺秀词惟清照最优,究苦无骨,存一篇尤清出者。

  向次《词辨》十卷:一卷起飞卿,为正;二卷起南唐后主,为变;名篇之稍有疵累者为三、四卷;平妥清通,才及格调者为五、六卷;大体纰缪、精彩间出为七、八卷;本事词话为九卷。庸选恶札,述误后生,大声疾呼,以昭炯戒为十卷。既成写本付田生。田生携以北,附粮艘行,衣袽不戒,厄于黄流,既无副本,惋叹而已!尔后稍稍追忆,仅存正、变两卷,尚有遗落。频年客游,不及裒集补缉;恐其久而复失,乃先录付刻,以俟将来。于呼!词小技也,以一人之心力才思,进退古人,既未必尽无遗憾,而尚零落,则述录之难,为何如哉!介存又记。

木天禁语

作者:范德机

  内篇诗之说尚矣。古今论着,类多言病而不处方,是以沉痼少有瘳日,雅道无复彰时。兹集开元、大历以来,诸公平昔在翰苑所论秘旨,述为一编,以俟后之君子,为好学有志者之告。所谓天地间之宝物,当为天地间惜之。切虑久而泯没,特笔之于楮,以与天地间乐育者共之。授非其人,适足招议,故又当慎之。得是说者,犹寐而寤,犹醉而醒。外则用之以观古人之作,万不漏一;内则用之以运自己之机,闻一悟十。若夫动天地,感鬼神,神而明之,则又存乎其人也。是编犹古今《本草》,所载无非有益寿命之品。服食者莫自生狐疑,堕落外道。噫!草木之向阳生而性暖者解寒,背阴生而性冷者解热。此通确之论,至当之理。或专执己见,而不知信,则曰:“神农氏误后世人多矣。”岂不为大诬也哉!

  六关篇法、句法、字法、气象、家数、音节右一篇诗成,必须精研,合此六关方为佳。不然则过不无矣。

  篇法有以字论者,有以意论者,有以故事论者,有以血脉论者。  七言律诗篇法唐人李淑,有《诗苑》一书,今世罕传。所述篇法,止有六格,不能尽律诗之变态。今广为十三,檃括无遗。犹六十四卦之动,不出于八卦,八卦之生,不离奇偶,可谓神矣。目曰“屠龙绝艺”。此法一泄,大道显然。

  一字血脉、二字贯穿、三字栋梁、数字连序、中断、钩锁连环、顺流直下、双拋、单拋、内剥、外剥、前散、后散一字血脉《鸳鸯》翠鬣红衣舞夕晖,水禽情似此禽稀。纔分烟岛犹回首,只度寒塘亦共飞。映雾乍迷珠殿瓦,逐梭齐上玉人机。采莲无限兰桡女,笑指中流羡尔归。

  二字贯穿三字栋梁在内《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三字栋梁《南迁》瘴江南下接云烟,望尽黄茅是海边。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贾客船。从此忧来非一事,可容华发度流年。

  数字连序中断在内《奉送蜀州柏二别驾将中丞命赴江陵起居卫尚书太夫人因示从弟行军司马位》中丞问俗画熊频,爱弟传书彩鹢新。迁转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楚宫腊送荆门水,白帝云偷碧海春。为报惠连诗莫惜,嗟余斑鬓总如银。

  钩锁连环《草》百花苑路易萋阴,五谷塍畴苦见侵。农父芟时嫌若刺,宫人斗处惜如金。别离空惹王孙恨,穮耨深劳稷畯心。绿野荒芜好归去,朱门闲僻少相寻。

  顺流直下《张炼师》东岳真人张炼师,高情雅淡世间稀。堪为列女书青简,久事元君住翠微。金缕机中拋锦字,玉清坛上着霓衣。云衢不用吹箫伴,只拟乘鸾独自归。

  双拋《汴门用兵后》隋堤风物已凄凉,堤下仍多旧战场。金镞有苔人拾得,芦花无主鸟衔将。秋声暗促河声急,野色遥连日色黄。独上寒城更愁绝,戍鼙惊起雁行行。

  单拋《秋兴》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菇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内剥《玉台观》中天积翠玉台遥,上帝高居绛节朝。遂有冯夷来击鼓,始知嬴女善吹箫。江光隐见鼋鼍窟,石势参差乌鹊桥。更肯红颜生羽翼,便应黄发老渔樵。

  外剥《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前散《送戴炼师归隐》桃花源里玉堂仙,秀挹千岩万壑烟。有客重寻鉴湖酒,无人为上剡溪船。龙行灵雨空坛净,鳌负神宫复道悬。回首都门眇如许,东风长记柳飞绵。

  后散二字贯穿在内《感兴寄友》十年京国总忘忧,诗酒淋漓共赏游。汉月夜吟鳷鹊观,苑云春酿鹔□裘。书来慰我临池上,秋去思君到水头。为忆故人张处士,于今江海尚淹留。

  五言长古篇法分段、过脉、回照、赞叹先分为几段几节,每节句数多少,要略均齐。首段是序子,序了一篇之意,皆含在中。结段要照起段。选诗分段,节数甚均,或二句,或三句、四句、六句、八句,皆不参差。杜却不甚如此太拘,然亦不太长不太短也。次要过句,过句名为血脉,引过次段。过处用两句,一结上,一生下,为最难,非老手未易了也。回照谓十步一回头,要照题目,五步一消息,要闲语赞叹,方不甚迫促。长篇怕杂乱,一意为一段,以上四法,备《北征诗》,举一隅之道也。

  七言长古篇法分段、过段、突兀、字贯、赞叹、再起、归题、送尾分段如五言,过段亦如之。稍有异者,突兀万仞,则不用过句,陡顿便说他事。杜如此,岑参专尚此法,为一家数。字贯前后,重三叠四,用两三字贯串,极精神好诵,岑参所长。赞叹,如五言。再起,且如一篇三段,说了前事,再提起从头说去,谓反复有情,如《魏将军歌》、《松子障歌》是也。归题乃篇末一二句缴上起句,又谓之顾首,如《蜀道难》、《古别离》、《洗兵马行》是也。送尾则生一段余意结末,或反用,或比喻用,如《坠马歌》曰:“君不见嵇康养生被杀戮。”又曰:“如何不饮令人哀。”长篇有此便不迫促,甚有从容意思。  五言短古篇法辞简意味长,言语不可明白说尽,含糊则有余味,如:“步出城东门,怅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编修杨仲弘曰:五言短古,众贤皆不知来处。乃只是《选》诗结尾四句,所以含蓄无限意,自然悠长。此论惟赵松雪翁承旨深得之,次则豫章三日新妇晓得。清江知之,却不多用。

  七言短古篇法辞明意尽,与五言相反,如:“休洗红,洗红红色变。不惜故缝衣,记得初揉茜。人命百年能几何?后为新妇今为婆。石人前,石桥边,六角黄牛二顷田,带经躬耕三十年。”

  乐府篇法张籍为第一,王建近体次之,长吉虚妄不必效,岑参有气,惜语硬,又次之。张、王最古,上格如《焦仲卿》、《木兰词》、《羽林郎》、《霍家奴》、《三妇词》、《大垂手》、《小垂手》等篇,皆为绝唱。李太白乐府,语气皆自此中来,不可不知也。

  要诀在于反本题结,如《山农词》,结却用“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多食肉”是也。又有含蓄不发结者。又有截断顿然结者,如“君不见蜀葵花”是也。

  老翁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多食肉。  绝句篇法首句起《画松》画松一似真松树,待我寻思记得无。曾在天台山上见,石桥南畔第三株。

  次句起《金陵即事》。

  第三句起前二句皆闲,至第三句方咏本题。

  扇对《存殁口号》席谦不见近弹棋,毕曜仍传旧小诗。玉局他年无限笑,白杨今日几人悲?

  郑公彩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

  问对首句闲,次句说本题,第三句闲,结再说本题,应第二句,即《磨笄山诗》也。

  顺去松下问童子;问余何事栖碧山;湘中老人;行到水穷处;首座荼。

  藏咏《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中断别意前二句说本题,后二句说题外意,“愿领龙骧十万兵”是也。  四句两联两个黄鹂鸣翠柳;迟日江山丽。

  借喻借本题说他事,如咏妇人者,必借花为喻;咏花者,必借妇人为比。

  右十法,绝句之篇法也。此最为紧,推此以往,思过半矣。

  句法问答谁其获者妇与姑。何日东归花发时。

  当对白狐跳梁黄狐立。妇女行泣夫走藏。  上三下四凤凰乐奏钧天曲。乌鹊桥通织女河。  上四下三金马朝回门似水。碧鸡天远路如年。

  上应下呼素练抹林云气薄,明珠穿草露华新。

  上呼下应林花着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

  行云流水春日莺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间。

  颠倒错乱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言倒理顺海岸夜深常见日,寒岩四月始知春。

  议论语宋人用之。直书句。

  郑县亭子涧之滨。一去三年竟不归。

  两句成一句屡将心上事,相与梦中论。

  萧萧千里马,个个五花文。

  字法《事文类聚》事不可用,多宋事也,又不可用俚语偏方之言。摘用《史记》、《西汉书》、《东汉书》、《新、旧唐书》、《晋书》字样,集成联对。

  一副当白虎观碧鸡坊金仆姑玉具櫑高鼻胡人平头奴子眉语目成从长护短有用字琢对之法,先须作三字对,或四字对起,然后装排成全句。不可逐句思量,却似对偶,不成作手也。或二字对起亦可。路头差处在此。捕风捉影,如何成诗?至谨至谨。

  气象翰苑、辇毂、山林、出世、偈颂、神仙、儒先、石屏之类宋贤也。江湖、闾阎、末学。末学者,道听涂说,得一二字面,便杂据用去,不成一家,又在江湖闾阎之下。已上气象,各随人之资禀高下而发。学者以变化气质,须仗师友所习所读,以开导佐助,然后能脱去俗近,以游高明。谨之慎之。又诗之气象,犹字画然,长短肥瘦,清浊雅俗,皆在人性中流出。得八法便成妙染而洗吾旧态也。此赵松雪翁与中峰和尚述者,道良之语也。漫录于此耳。

  储咏曰:“性情褊隘者,其词躁;宽裕者,其词平;端靖者,其词雅;疏旷者,其词逸;雄伟者,其词壮;蕴藉者,其词婉。涵养情性,发于气,形于言,此诗之本源也。”  家数诗之造极适中,各成一家。词气稍偏,句有精粗,强弱不均,况成章乎?不可不谨。

  《三百篇》:思无邪┐┌意见《离骚》:激烈愤怨││哀伤《选诗》:婉曲委顺││柔弱太白:雄豪空旷││狂诞韩、杜:沉雄厚壮├学者不察,失于┤粗硬陶、韦:含蓄优游││迂阔孟郊:奇险斩截││怪短王维:典丽靓深││容冶李商隐:微密闲艳┘└细碎

  已上略举八九家数,一隅三反之道也。  音节马御史云:“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四方偏气之语,不相通晓,互相憎恶。惟中原汉音,四方可以通行,四方之人皆喜于习说。盖中原天地之中,得气之正,声音散布,各能相入,是以诗中宜用中原之韵。则便官样不凡,押韵不可用哑韵,如五支、二十四盐,哑韵也。”  凡例只要明暗二例,诸作皆然。杜甫、郑谷四诗可法。

  明二首《黑鹰》杜甫黑鹰不省人间有,度海疑从北极来。正翮抟风超紫塞,玄冬几夜宿阳台。虞罗自觉虚施巧,春雁同归必见猜。万里寒空只一日,金眸玉爪不凡材。

  《双鹭》郑谷三体作雍陶双鹭应怜水满池,风飘不动顶丝垂。立当青草人先见,行傍白莲鱼未知。一足独拳寒雨里,数声相叫早秋时。林塘得尔须增价,况与诗家物色宜。

  暗二首《白鹰》杜甫云飞玉立尽清秋,不惜奇毛恣远游。在野只教心力破,干人何事网罗求。一生自猎知无敌,百中争能耻下鞴。鹏碍九天须却避,兔经三窟莫深忧。

  《鹧鸪》郑谷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纔唱翠眉低。相呼相唤湘江曲,苦竹丛深春日西。

  起句实叙、状景、问答、反题故事、顺题故事、吊古、伤今、颂美、时序、客愁、感叹。  结句祝颂、劝戒、自感、自爱、问信、寄忆、寄书、寄诗、相思、兵戈、我亦、怀古、故事、欣欢、景燕、激烈、何年游、何由往、那可再、何日归。  已上凡例,明、暗并起句、结句四法,律诗、绝句、长短篇通用,无出此者。惟童谣一家不在此例,不可不知也。作者深造博学,始能着心。谨之慎之,不可妄授。

沧浪诗话

作者:严羽

  诗辩一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於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宁页)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二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兴趣,曰音节。

  三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淒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沈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  四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吾评之非僭也,辩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傥犹於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

  五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於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於古人者而已。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澹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嗟乎!正法眼之无传久矣!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或有时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於是耳,得非诗道之重不幸邪!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虽获罪於世之君子,不辞也。

  诗体一《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五言起於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於汉武《柏梁》,四言起於汉楚王傅韦孟,六言起於汉司农谷永,三言起於晋夏侯湛,九言起於高贵乡公。  二以时而论,则有建安体(汉末年号。曹子建父子及邺中七子之诗)、黄初体(魏年号,与建安相接,其体一也)、正始体(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太康体(晋年号,左思、潘岳、二张、二陆诸公之诗)、元嘉体(宋年号,颜、鲍、谢诸公之诗)、永明体(齐年号,齐诸公之诗)、齐、梁体(通两朝而言之)、南北朝体(通魏、周而言之,与齐、梁体一也)、唐初体(唐初犹袭陈、隋之体)、盛唐体(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大历体(大历十才子之诗)、元和体(元、白诸公)、晚唐体、本朝体(通前后而言之)、元祐体(苏、黄、陈诸公)、江西宗派体(山谷为之宗)。

  三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李陵、苏武也)、曹、刘体(子建、公干也)、陶体(渊明也)、谢体(灵运也)、徐、庾体(徐陵、庾信也),沈、宋体(佺期、之问也—)、陈拾遗体(陈子昂也)、王杨、卢、骆体(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也)、张曲江体(始兴文献公九龄也)、少陵体、太白体、高达夫体(高常侍适也)、孟浩然体、岑嘉州体(岑参也)、王右丞体(王维也)、韦苏州体(韦应物也)、韩昌黎体、柳子厚体、韦、柳体(苏州与仪曹合言之)、李长吉体、李商隐体(即西昆体也)、卢仝体、白乐天体、元、白体(微之、乐天,其体一也)、杜牧之体、张藉、王建体(谓乐府之体同也)、贾浪仙体、孟东野体、杜荀鹤体、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后山本学杜,其语似之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则本其自体耳)、王荆公体(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一关)、邵康节体、陈简齐体(陈去非与义也。亦江西之派而小异)、杨诚斋体(其初学半山、后山,最后亦学绝句於唐人。已而尽弃诸家之体,而别出机杼,盖其自序如此也)。

  四又有所谓选体(选诗时代不同,体制随异,今人例谓五言古诗为选体非,也)、柏梁体(汉武帝与群臣共赋七言,每句用韵,后人谓此体为柏梁体)、玉台体(《玉台集》乃徐陵所序,汉、魏、六朝之诗皆有之,或者但谓织艳者为玉台体,其实则不然)、西昆体(即李商隐体,然兼温庭筠及本朝杨、刘诸公而名之也)、香奁体(韩偓之诗,皆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宫体(梁简文伤於轻靡,时号宫体)。(其他体制尚或不一,然大概不出此耳)

  五又有古诗,有近体(即律诗也),有绝句,有杂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终以七言,隋郑世翼有此诗:“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楼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日此夜难为情。”),有半五六言(晋傅玄《鸿雁生塞北》之篇是也),有一字至七字(唐张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又隋人应诏有三十字诗,凡三句七言,一句九言,不足为法故,不列於此也),有三句之歌(高祖《大风歌》是也。古《华山畿》二十五首,多三句之词,其他古诗多如此者),有两句之歌(荆卿《易水歌》是也。又古诗有《青骢白马》《共戏乐》《女儿子》之类,皆两句之词也),有一句之歌(《汉书》“枹鼓不鸣董少年”,一句之歌也。又汉童谣“千乘万骑上北邙”,梁童谣“青丝白马寿阳来”,皆一句也),有口号(或四句,或八句),有歌行(古有鞠歌行、放歌行、长歌行、短歌行。又有单以歌名者,单行名者,不可枚述),有乐府(汉成帝定郊祀立乐府,采齐、楚、赵、魏之声以入乐府,以其音词可被於弦歌也。乐府俱被诸体,兼统众名也),有楚词(屈原以下倣楚词者,皆谓之楚词),有琴操(古有《水仙操》,辛德源所作;《别鹤操》高陵牧子所作),有谣(沈炯有《独酌谣》,王昌龄有《箜篌谣》,穆天子之传有《白云谣》也),曰吟(古词有《陇头吟》,孔明有《梁父吟》,相如有《白头吟》),曰词(《选》有汉武《秋风词》,乐府有《木兰词》),曰引(古曲有《霹雳引》《走马引》《飞龙引》),曰咏(《选》有《五君咏》,唐储光羲有《群鸿咏》),曰曲(古有《大堤曲》,梁简文有《乌栖曲》),曰篇(《选》有《名都篇》《京洛篇》《白马篇》),曰唱(魏武帝有《气出唱》),曰弄(古乐府有《江南弄》),曰长调,曰短调,有四声,有八病(四声设於周顒,八病严於沈约。八病谓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之辨。作诗正不必拘此,蔽法不足据也),又有以歎名者(古词有《楚妃歎》《明君歎》),以愁名者(《文选》有《四愁》,乐府有《独处愁》),以哀名者(《选》有《七哀》,少陵有《八哀》),以怨名者(古词有《寒夜怨》《玉阶怨》),以思名者(太白有《静夜思》),以乐名者(齐武帝有《估客乐》,宋臧质有《石城乐》),以别名者(子美有《无家别》《垂老别》《新婚别》)。有全篇双声叠韵者(东坡“经字韵诗”是也),有全篇字皆平声者(天随子《夏日诗》四十字皆是平。又有一句全平一句全仄者),有全篇字皆仄声者(梅圣俞《酌酒与妇饮》之诗是也),有律诗上下句双用韵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韵;第二句,第四六八句,押一平韵。唐章碣有此体,不足为法,谩列於此,以备其体耳。又有四句平入之体,四句仄入之体,无关诗道今皆不取),有辘轳韵者(双出双入),有进退韵者(一进一退),有古诗一韵两用者(《文选》曹子建《美女篇》有两“难”字,谢康乐《述祖德诗》有两“人”字,后多有之),有古诗一韵三用者(《文选》任彦升《哭范仆射》诗三用“情”字也),有古诗三韵六七用者(古《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重用二十许韵者(《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旁取六七许韵者(韩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凡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欧阳公谓:退之遇宽韵则故旁入他韵,非也。此乃用古韵耳,於集韵自见之),有古诗全不押韵者(古《採莲曲》是也),有律诗至百五十韵者(少陵有古韵律诗,白乐天亦有之,而本朝王黄州有百五十韵五言律),有律诗止三韵者(唐人有六句五言律,如李益诗“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有日云常惨,无风沙自惊。当今天子圣,不战四方平”是也),有律诗彻首尾对者(少陵多此体,不可概举),有律诗彻首尾不对者(盛唐诸公有此体,如孟浩然诗:“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轴轳争利涉,来往接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晚,疑是石城标。”又“水国无边际”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从字顺,音韵铿锵,八句皆无对偶),有后章字接前章者(曹子建《赠白马王彪》之诗是也),有四句通义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畱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是也),有绝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有拟古,有连句,有集句,有分题(古人分题,或各赋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题得某物也。或曰探题),有分韵,有用韵,有和韵,有借韵(如押七之韵,可借入微或十二齐韵是也),有协韵(《楚词》及《选》诗多用协韵),有今韵,有古韵(如退之《此日足可惜》诗用古韵也,盖《选》诗多如此),有古律(陈子昂及盛唐诸公多此体),有今律。有颔联,有颈联,有发端,有落句(结句也),有十字对(刘昚虚“沧浪千万里,日夜一孤舟”),有十字句(常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等是也),有十四字对(刘长卿“江客不堪频北望,塞鸿何事又南飞”是也),有十四字句(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又太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是也),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如郑都官“昔年其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是也。盖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少陵“竹叶於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是也),有就句对(又曰当句有对。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祐“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是也。前辈於文亦多此体,如王勃“龙光射斗牛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乃就对也)。

  六论杂体,则有风人(上句述其语,下句释其义,如古《子夜歌》《续曲歌》之类,则多用此体),藁砧(古乐府“藁砧今何在,山上复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僻辞隐语也),五杂俎(见乐府),两头织织(亦见乐府),盘中(《玉台集》有此诗,苏伯玉妻作,写之盘中,屈曲成文也),回文(起於宝滔之妻,织锦以寄其夫也),反覆(举一字而诵,皆成句,无不押韵,反复成文也。李公《诗格》有此二十字诗),离合(字相折合成文,孔融“渔父屈节”之诗是也。)虽不关诗之重,轻其体制亦古,至於建除(鲍明远有《建除诗》,每句首冠以“建除平定”等字。其诗虽佳,盖鲍本工诗,非因建除之体而佳也),字谜,人名,卦名,数名,药名,州名之诗,只成戏谑,不足法也。(又有六甲十属之类,及藏头、歇后等体,今皆削之。近世有李公《诗格》,泛而不备,惠洪《天厨禁脔》,最为误人。今此卷有旁参二书者,盖其是处不可易也)。  诗法一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

  二有语忌,有语病,语病易除,语忌难除。语病古人亦有之,惟语忌则不可有。

  三须是本色,须是当行。

  四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  五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在出场。

  六不必太着题,不必多使事。

  七押韵不必有出处,;用事不必拘来历。

  八下字贵响,造语贵圆。

  九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  十最忌骨董,最忌趂贴。

  十一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

  十二诗难处在结裹,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

  十三须参活句,勿参死句。  十四词气可颉颃,不可乖戾。

  十五律诗难於古诗,绝句难於八句,七言律诗难於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於七言绝句。

  十六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

  十七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呟於旁门小法。(禅家有金刚眼睛之说)。

  十八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

  十九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已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

  诗评一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

  二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  三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  四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

  五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

  六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

  七大历之诗,高者尚未识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随野孤外道鬼窟中。  八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

  九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於理;本朝人尚理而病於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  十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

  十一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

  十二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晋人舍陶渊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沖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

  十三颜不如鲍,鲍不如谢,文中子独取颜,非也。

  十四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  十五谢朓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当观其集方知之。

  十六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

  十七顾况诗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风骨处。

  十八冷朝阳在大历才子中为最下。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刘沧、吕温亦胜诸人。李濒不全是晚唐,间有似刘随州处。陈陶之诗,在晚唐人中,最无可观。薛逄最浅俗。

  十九大历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权德舆、李涉、李益耳。

  二十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张藉、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

  二一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

  二二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沈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

  二三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

  二四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於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

  二五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学者於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

  二六太白发句,谓之开门见山。

  二七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二八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

  二九玉川之恠,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

  三十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

  三一《楚词》,惟屈、宋诸篇当读之外,惟贾谊《怀长沙》、淮南王《招隐》、严夫子《哀时命》宜熟读,此外亦不必也。

  三二《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郢》尤妙。

  三十三前辈谓《大招》胜《招魂》。不然。

  三四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为识《离骚》。否则如戛釜撞甕耳。  三五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讽》,不足为骚。

  三六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贤所及。

  三七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唐诗僧有法震、法照、无可、护国、灵一、清江、无本、齐己、贯休也。

  三八集句唯荆公最长,《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

  三九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耳。

  四十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至於刘玄休《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

  四一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於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闘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

  四二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退之许之如此,何耶?诗道本正大,孟郊自为之艰阻耳。

  四三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

  四四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灏《黄鹤楼》为第一。

  四五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

  四六苏子卿诗:“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冷冷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今人观之,必以为一篇重複之甚,岂特如《兰亭》“丝竹管弦”之语耶。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  四七《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粧,纤纤出素手。”一连六句,皆用叠字,今人必以为句法重复之甚,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

  四八任昉《哭范仆射诗》,一首中凡两用生字韵,三用情字韵。“夫子值狂生”,“千龄万恨生”,犹是两义。“犹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离情”,三情字皆用一意。《天厨禁脔》谓:平韵可重押,若或平或仄,则不可。彼但以《八仙歌》言之耳。何见之陋邪?诗话谓:东坡两“耳”韵,两“耳”义不同,故可重押。要之亦非也。  四九刘公干《赠五官中郎将》诗:“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元后,盖指曹操也。至南乡,谓伐刘表之时。丰沛都,喻操谯郡也。王仲宣《从军诗》云:“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圣君亦指曹操也。又曰:“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是欲效伊尹负鼎干汤以伐桀也。是时,汉帝尚存,而二子之言如此,一曰元后,二曰圣君,正与荀彧比曹操为高光同科。或以公干平视美人为不屈,是未为知人之论。《春秋》诛心之法,二子其何逃?  五十古人赠答,多相勉之词。苏子卿云:“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李少卿云:“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刘公干云:“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宠珍。”杜子美云:“君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往往是此意。有如高达夫赠王彻云:“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黄金。”金多何足道,又甚於以名位期人者。此达夫偶然漏逗处也。

  考证一少陵与太白独厚於诸公,诗中凡言太白十四处,至谓“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其情好可想,《遁斋闲览》谓二人名既相逼,不能无相忌,是以庸俗之见,而度贤哲之心也。予故不得不辨。

  二《古诗十九首》,非止一人之诗也。《行行重行行》,乐府以为枚乘之作,则其他可知矣。

  三《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玉台》作两首,自“越鸟巢南枝”以下,为一首,当以《选》为正。

  四《文选》长歌行,只有一首《青青园中葵》者。郭茂倩《乐府》有两篇,次一首乃《仙人骑白鹿》者。《仙人骑白鹿》之篇,予疑此词“岧岧山上亭”以下,其义不同,当又别是一首,郭茂倩不能辨也。

  五《文选》《饮马长城窟》古词,无人名,《玉台》以为蔡邕作。

  六古词之不可读者,莫如《巾舞歌》,文义漫不可解,又古《将进酒》《芳树》《石留》《豫章行》等篇,皆使人读之茫然。又《朱鹭》《稚子班》《艾如张》《思悲翁》《上之回》等,只二三句可解。岂非岁久文字舛讹而然耶?

  七《木兰歌》“促织何唧唧”,《文苑英华》作“唧唧何切切”,又作“历历”;《乐府》作“唧唧复唧唧”,又作“促织何唧唧”。当从《乐府》也。

  八“愿驰千里足”,郭茂倩《乐府》作“愿借明駞千里足”,《酉阳杂俎》作“愿驰千里明駞足”。《渔隐》不考,妄为之辨。

  九《木兰歌》最古,然“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之类,已似太白,必非汉魏人诗也。

  十《木兰歌》,《文苑英华》直作韦元甫名字,郭茂倩《乐府》有两篇,其后篇乃元甫所作也。

  十一班婕妤《怨歌行》,文选直作班姬之名,《乐府》以为颜延年作。

  十二孔明《梁父吟》:“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乐府解题》作“遥望阴阳里”。青州有阴阳里。“田疆古冶子”,《解题》作“田疆固野子”。  十三南北朝人,惟张正见诗最多,而最无足省发,所谓“虽多亦奚以为”。

  十四《西清诗话》载:晁文元家所藏陶诗,有《问来使》一篇,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藂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予谓此篇诚佳,然其体制气象,与渊明不类,得非太白逸诗,后人谩取以入陶集尔。

  十五《文苑英华》有太白《代寄翁参枢先辈》七言律一首,乃晚唐之下者。又有五言律三首:其一,《送客归吴》;其二,《送友生游峡中》;其三,《送袁明甫任长江》,集本皆无之。其家数在大历、贞元间,亦非太白之作。又有五言《雨后望月》一首,《对雨》一首,《望夫石》一首,《冬月归旧山》一首,皆晚唐之语。又有“秦楼出佳丽”四句,亦不类太白,皆是后人假名也。

  十六《文苑英华》有送《史司马赴崔相公幕》一首云:“峥嵘丞相府,清切凤凰池。羨尔瑶台鹤,高楼琼树枝。归飞晴日好,吟弄惠风吹。正有乘轩乐,初当学舞时。珍禽在罗纲,微命若游丝。愿托周周羽,相衔汉水湄。”此或太白之逸诗也。不然,亦是盛唐人之作。

  十七《太白集》中《少年行》,只有数句类太白,其他皆浅近浮俗,决非太白所作,必误入也。

  十八“酒渴爱江清”一诗,《文苑英华》作“畅当”,而黄伯思注《杜集》,编作少陵诗,非也。  十九“迎旦东风骑蹇驴”绝句,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今世俗图画以为少陵诗,渔隐亦辨其非矣;而黄伯思编入《杜集》,非也。

  二十少陵有《避地》逸诗一首云:“避地岁时晚,窜身筋骨劳。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行在仅闻信,此生随所遭。神尧旧天下,会见出腥臊。”题下公自注云:“至德三载丁酉作”,此则真少陵语也。今书市集本,并不见有。

  二一旧蜀本杜诗,并无注释,虽编年而不分古近二体,其间略有公自注而已。今豫章库本,以为翻镇江蜀本,虽分杂注,又分古律,其编年亦且不同。近宝庆间,南海漕台开杜集,亦以为蜀本,虽删去假坡之注,亦有王原叔以下九家,而赵注比他本最详,皆非旧蜀本也。

  二二《杜集》注中“坡曰”者,皆是托名假伪,渔隐虽尝辨之,而人尚疑者,盖无至当之说,以指其伪也。今举一端,将不辨而自明矣。如“楚岫八峰翠”,註云:“景差《兰亭春望》:‘千峰楚岫碧,万木郢城阴。’且五言始於李陵、苏武,或云枚乘。汉以前五言古诗尚未有之,寕有战国时已有五言律句耶?观此可以一笑而悟矣。虽然,亦幸而有此漏逗也。  二三杜注中“师曰”者,亦“坡曰”之类,但其间半伪半真,尤为殽乱惑人。此深可歎,然具眼者自默识之耳。

  二四崔灏《渭城少年行》,《百家选》作两首,自“秦川”已下别为一首。郭茂倩《乐府》止作一首,《文苑英华》亦止作一首,当从《乐府》、《英华》为是矣。

  二五玉川子“天下薄夫苦耽酒”之诗,荆公《百家诗选》止作一篇,本集自“天上白日悠悠悬”以下,别为一首,尝从荆公为是。

  二十六太白诗:“斗酒渭城边,垆头耐醉眠。”乃岑参之诗,误入。  二七太白《塞上曲》“駵马新跨紫玉鞍”者,乃王昌龄之诗,亦误入。昌龄本有二篇,前篇乃“秦时明月汉时关”也。

  二八孟浩然有《赠孟郊》一首。按东野乃贞元、元和间人,而浩然终於开元二十八年,时代悬远,其诗亦不似浩然,必误入。

  二九杜诗:“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搏扶。”太甲之义殆不可晓,得非高太乙耶?乙与甲盖亦相近,以星对风,亦从其类也。至於“杳杳东山携汉妓”,亦无义理,疑是“携妓去”。盖子美每於绝句,喜对偶耳。臆度如此,更俟宏识。

  三十王荆公《百家诗选》,盖本於唐人《英灵》、《间气集》。其初,明皇、德宗、薛稷、刘希夷、韦述之诗,无少增损,次序亦同。,孟浩然止增其数。储光羲后,方是荆公自去取。前卷读之尽佳,非其选择之精,盖盛唐人诗无不可观者。至於大历已后,其去取深不满人意。况唐人如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张燕公,张曲江、贾至、王维、独古及、韦应物、孙逖、祖咏、刘昚虚、綦毋潜、刘长卿、李长吉诸公,皆大名家,——李、杜、韩、柳以家有其集,故不载,——而此集无之。荆公当时所选,当据宋次道之所有耳。其序乃言“观唐诗者观此足矣”,岂不诬哉!今人但以荆公所选,敛袵而莫敢议,可歎也。

  三一荆公有一家但取一二首,而不可读者。如曹唐二首,其一首云:“少年风流好丈夫,大家望拜汉金吾。闲眠晓日听啼鴂,笑倚春风仗辘轳。深院吹笙从汉婢,静街调马任夷奴。牡丹花下钩帘畔,独倚红肌捋虎鬚。”此不足以书屏障,可以与闾巷小人文背之词。又《买剑》一首云:“青天露拔云霓泣,黑地潜惊鬼魅愁。”但可与师巫念诵耳。  三十二予尝见《方子通墓志》:“唐诗有八百家,子通所藏有五百家。”今则世不见有,惜哉!

  三三柳子厚“渔翁夜傍西巖宿”之诗,东坡删去后二句,使子厚复生,亦必心服。谢朓“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子谓“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一联删去,只用八句,方为浑然,不知识者以为何如。

  附录: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

山房随笔

作者:蒋正子

  辛稼轩帅浙东时,晦庵南轩任仓宪使。刘改之欲见辛,不纳。二公为之地,云:“某日公燕至后筵便坐,君可来。门者不纳,但喧争之,必可入。”既而,改之如所教,门外果喧哗。辛问故,门者以告,辛怒甚。二公因言改之豪杰也,善赋诗,可试纳之。改之至,长揖。公问:“能诗乎?”曰:“能。”时方进羊腰肾羹,辛命赋之。改之对:“寒甚,愿乞卮酒。”酒罢,乞韵。时饮酒手颤,余沥流于怀,因以“流”字为韵。即吟云:“拔毫已付管城子,烂首曾封关内侯。死后不知身外物,也随樽酒伴风流。”辛大喜,命共尝此羹,终席而去,厚馈焉。席散,南轩邀至公廨,置酒语之曰:“先君魏公,一生公忠,为国功臣,厄于命,来挽者竟无一篇得此意。愿君有作,以发幽潜。”改之即赋一绝云:“背水未成韩信阵,明星已陨武侯军。平生一点不平气,化作祝融峰上云。”南轩为之堕泪。今《龙洲集》中不见此二诗,岂遗之邪?又云:稼轩守京口时,大雪,帅僚佐登多景楼。改之敝衣曳履而前,辛令赋雪,以“难”字为韵。即吟云:“功名有分平吴易,贫贱无交访戴难。”自此莫逆云。

  李公山节,汾洲人也。端平中,朱湛卢复之使北,展觐八陵,引李与王仲偕南。李初任乡郡节制司干官,后任西山倅。时正倅陈三屿松龙会僚友于多景楼,赏杨妃菊,令诸妓各持纸笔,侍众官请诗。李后至,酒一行,起背手数步吟云:“命委马嵬坡畔泥,惊魂飞上傲霜枝。西风落日东篱下,薄幸三郎知不知?”

  词至精切,或至阁笔。  西山张倅芸窗,有绣养娘者,命苍头递一罗帕与馆人刘启之,童偶遗之于地。芸窗责刘,即遣去。刘作诗谢张云:“夜深檛鼓醉红裙,半世侯门熟稔闻。自是东邻窥宋玉,非关司马挑文君。苍头误送香罗帕,簧舌翻成贝锦文。幸赖老成持定力,一帆安稳过溪云。”

  李邦美过句容之村乡,见酒肆粉壁明洁,题云:“青裙白面哄挑菜,茅舍竹篱疏见梅。”未及后联,店翁怒曰:“我以此壁为人涂污,方一新之,今尔又作俑也。”遂不书。有客续至,问翁,翁悔之。一日李再过之,翁请足成,李笑取笔书云:“春事隔年无信息,一声啼鸟唤将来。”往来知音皆爱之。

  宝佑甲寅,江东多虎,有司行禬禳之典,青词末联云:“虽曰寅年之足,或有数存;去其乙字之威,尚祈神力。”盖古诗有“寅年足虎狼”之句,传谓“虎威如乙字”,对属甚工。  京口韩香除夜请客作桃符云:“有客如擒虎,无钱请退之。”以其姓为对也。

  直北某州有道君题壁一诗云:“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曾闻海上铁斗胆,犹见云中金甲神。”乃陆枢密君实挽张郢州世杰诗也。张公拥德佑景炎祥兴于海上,各拥兵南北岸。一夕大风雨,皆不利。张覆舟而薨。翌蚤获尸,棺殓焚化,其胆如斗大,而焚不化,诸军感恸。忽云中见金甲神人,且云:“今天亡我,关系不轻,后身当出恢复矣。”此诗全篇不传。忠义英烈,虽亡,尤耿耿也。

  僧本真,号月湖半颠,赋吴门上元云:“村翁看了上元归,正是西楼月落时。夸道官衙好灯火,不知浑尔点膏脂。”微闻于郡守吴退奄,遂命住虎丘寺。

  有刺夏金吾贵云:“节楼高耸与云平,通国谁能有此荣。一语淮西闻养老,三更江上便抽兵。不因卖国谋先定,何事勤王诏不行。纵有虎符高一丈,到头难免贼臣名。”人谓北兵既至,许贵以淮西一道与之养老,故戢兵不战。然宋当国者处置失宜,方诏贵及其子松上流策应。又知正阳失利,松已死,不能无憾。又俾受孙虎臣节制,乃大不乐,本无战心。况秋壑退师,数十万众一鼓而溃,夏虽勇健,亦何为哉!  京口天庆观主聂碧窗,江西人,尝为龙翔宫书记。北朝赦至,感而有诗云:“乾坤杀气正沉沉,又听燕台降德音。万口尽传新诏好,四朝谁念旧恩深。分茅列土将军志,问舍求田老父心。丽正押班犹昨日,小臣无语泪沾襟。”又哀被虏妇云:“当年结发在深闺,岂料人生有别离。到底不知因色误,马前犹自买胭脂。”又咏北妇云:“双柳垂鬟别样梳,醉从马上倩人扶。江南有眼何曾见,争卷珠帘看固姑。”观中有赵太祖真容,北来者见必拜。聂因题其上云:“凤表龙姿俨若新,一回展卷一伤神。天颜亦怪君非虏,河北、山东总旧臣。”

  梁栋隆吉题茅峰云:“杖藜绝顶穷追寻,青山世界开岖嵚。碧云遮断天外眼,春风吹老人间心。大龙升天宝剑化,小龙入海明珠沉。何人更守元帝鼎,有客欲问秦皇金。颠崖谁念受辛苦,古洞未易寻幽深。神光不破黑暗恼,山鬼空作《离骚》吟。安得长松撑日月,华阳世界收层阴。长啸一声下山去,草木为我留清音。”隆吉以戊辰登科,任仁和尉,老依元符宫宗师许道杞。许甚礼之,且赒其家。梁好嘲骂,众道士恶之,遂笺此诗告官,以讥时逮捕金陵,备尝笞楚,卒得免,亦终不偶而殂。

  吴履斋开庆之变,再入相。四明士子上诗:“来则非邪抑是邪,缘堤何必更行沙。瑟当调处难胶柱,棋到危时见作家。公论有谁能着脚,事机至此转聱牙。不如叠嶂双溪下,行对青山坐看花。”言者附贾似道描画弹劾,贬循州而殂。饶州士熊某嘲之云:“近来西北又干戈,独立斜阳感慨多。雷为元城驱劫火,天胡丁谓活鲸波。九原难起先生死,万世其如公论何。道过雕峰休插竹,想逢宗老续长歌。”菊岩李苾祭以文曰:“潞公不能不疏,温公不能不毁,赵忠简不能不迁,寇莱公不能不死。尔民无福,岂天夺之?我士无禄,岂天厌之!呜呼,后世而无先生者乎,孰能志之?后世而有先生者乎,孰能待之?”

  永嘉余德邻宗文,与聂碧窗弈棋,余屡北。有贾地仙丹者,国手也。余呼之至,绐聂云:“某有仆能棋,欲试数着不敢。”聂俾对枰,连败数局。余自内以片纸书十字:“可怜道士碧,不识地仙丹。”聂大笑曰:“我固疑其不凡。”

  三山林观过,年七岁,嬉游市中,以鬻诗自命。或戏令咏转失气云:“视之不见名曰希,听之不闻名曰夷。不啻若自其口出,人皆掩鼻而过之。”林曾试神童科,不甚达。

  三衢留中斋,甲辰大魁。文山宋瑞,丙辰大魁。中斋作相,身享富贵三十年,仕北为尚书。文山纔登第,丁父忧,仕涂亦坎壈。乙亥纠义兵勤王,终以罔功,患难中倚之为重。虽名为相,黄扉之贵,万钟之奉,无有也。江西罗秋台诗云:“啮雪苏卿受苦辛,庾公老作北朝臣。当年龙首黄扉客,犹是衡门一样人。”中斋物色将罗织之,亟归而免。

  薛制机言,有贺自长沙移镇南昌者,启云:“夜醉长沙,晓行湘水,难教樯燕之留。杜诗。朝飞南浦,幕卷西山,来听佩鸾之舞。王勃。”又有贺除直秘阁依旧沿江制置司干办公事云:“望玉宇琼楼之邃,何似人间?从纶巾羽扇之游,依然江表。”上巳请客云:“三月三日,长安水边多丽人。一觞一咏,会稽山阴修褉事。”又云:“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崇山峻岭,茂林修行,群贤毕至。”姚橘洲君临安时,吴履斋拜相,姚语诸客作启贺之。商量起句,彭晋叟云:“转鸿钧,运紫极,万化一新。自龙首,到黄扉,百年几见。”

  陈云屋嘲翟兄之姓云:“失足如何跃,无光耀不成。若非身倚木,为棹亦难行。”时翟馆水南杨氏,盖嘲其倚杨也。

  莫两山伤丁氏故基,题一绝于太虚堂:“疏雨斑斑洒叶舟,前山唤客作清游。芳华消歇春归后,野草荒田一片愁。”  文本心典淮郡,萧条之甚,谢贾相启中云:“人家如破寺,十室九空;太守若头陀,两粥一饭。”

  蒋复轩《镊白发诗》云:“劝君休镊鬓毛斑,鬓到斑时已自难。多少朱门少年子,业风吹上北邙山。”

  杜氏妇作《北行诗》:“江南幼女别乡闾,一似昭君远嫁胡。默默一身离故国,区区千里逐狂夫。慵拈箫管吹羌曲,懒系罗裙舞鹧鸪。多少眼前悲泣事,不如花柳旧江都。”此等多有戏作,题之驿亭,以为美谈。

  许平仲衡,学问文艺,为世所尊,称为夫子,人目为许先生。养志不仕,有《辞召命诗》云:“一天雷雨诚堪畏,千载风云谩企思。留取闲身卧田舍,静看蝴蝶挂蛛丝。”可以观其志矣。一号鲁斋。  张文简《雪诗》:“银檐不雨溜常滴,玉树无风花自开。”其家集不收。

  卢梅坡咏梅开一花诗云:“昨夜花神有底忙,先教踏白入南邦。冷将双眼窥春破,肯把孤心受雪降。樊弟得兄呼最长,竹君取友叹无双。试于月夜窗前看,一在枝头一在窗。”

  杜善甫山东名士,工诗文,不屑仕进,游严相之门。严乃济南望族,善甫为所敬重。一日谗者间之,情分寖乖。杜谢以诗云:“高卧东窗兴已成,帘钩无复挂冠声。十年恩爱沦肌髓,只说严家好弟兄。”严悟非其过,欸密如初。时有掌兵官远戍于外,其妻宴客,笙歌终夕。善甫诗曰:“高烧银烛照云鬟,沸耳笙歌彻夜阑。不念征西人万里,玉关霜重铁衣寒。”闻者快之,有荐之于朝,遂召之。表谢不赴,中二联云:“俾献言于乞言之际,敢尽其忠;若求仕于致仕之年,恐无此理。不能为白居易,谩法香山居士之名;惟愿学陆龟蒙,拜赐江湖散人之号。”予分教溧阳,一淮士过,求宿学舍。士游山东甚久,为余道其词甚多,仅记此。

  杨焕然号关西夫子,《题孔子庙》:“会见春风入杏坛,奎文阁上独凭栏。渊源自古尊洙、泗,祖述何人似孟、韩。竹简不随秦火冷,楷林高倚鲁城寒。漂零踪迹千年后,无分东家寄一箪。”又党怀英诗:“鲁国遗踪堕渺茫,独余林庙压城荒。梅梁分曙霞栖影,松牖回春月驻光。老桧曾沾周雨露,断碑犹是汉文章。不须更问传家远,泰岱参天汶、泗长。”党,承安间人,工篆书,尝作杏坛二字,刻于祖庭。

  翟惠父《咏鬼门关》:“盘盘重险压三涂,惨惨阴灵怖万夫。青海战魂来守钥,黄尘行客过张弧。西风古道悲羸马,落日荒山啸老狐。年少文人今白首,小猖休苦笑揶揄。”惠父北人。

  阎子静复,至元间翰林学士。后廉访浙西,有《梅杖诗》云:“冻尽西湖万玉柯,春风入手重摩挲。较量龙竹能香否,比并鸠藤奈白何。声破梦寒霜满户,影随诗瘦月横坡。只知功到调羹尽,不道扶颠力更多。”

  元遗山好问裕之,北方文雄也。其妹为女冠,文而艳。张平章当揆,欲娶之,使人嘱裕之。辞以可否在妹,妹以为可则可。张喜,自往访,觇其所向。至则方自手补天花板,辍而迎之。张询近日所作,应声答曰:“补天手段暂施张,不许纤尘落画堂。寄语新来双燕子,移巢别处觅雕梁。”张悚然而出。

  刘山翁汝进,漫塘幼子,学问宏深,文字典雅。与客九日游龙山,以“人世难逢开口笑”分韵,翁得“口”字云:“纵步龙山颠,放舟龙荡口。群然雁鹜行,杂之牛马走。我拙不能诗,我病不能酒。试问赏花人,还有菊花否?”众服其工,诸信斋诵此。  金国南迁后,国浸弱不支,又迁睢阳。某后不肯播迁,宁死于汴。元遗山曰:“桃李深宫二十年,更将颜色向谁怜。人生只合梁园死,金水河边好墓田。”  至元戊寅己卯间,有董恢者,江陵人,后居太原,任丁角酒税副使,僦屋以居。诗云:“白发苍头一腐儒,行无辙迹住无庐。邓林万顷青青木,肯为鹪鹩借一枝。”又“翠阁朱楼昼掩扉,寻巢燕子不能归。落花吹泥东风雨,绕遍芳檐无处依。”

  漫塘先生与客燕坐,只窗外樱桃惟一实,共以为笑。忽一客来访,自言能诗,因命赋之,云:“烧丹道士药炉空,枉费先生九转功。一粒丹砂寻不见,晓来枝上弄春风。”众咸喜之。

  周芝田浙人,浪迹江湖,道冠野服,诗酒谐笑,略无拘检,亦时出小戏以悦人,而不知其能琴与诗也。遇琴则一弹,适兴则吟一二句,而不终篇。尝《赋石上两竹》云:“淋漓满腹藏春雨,突兀半拳生晓云。”亦自可人。又“草香花落后,云黑雨来时。”《琴诗》云:“膝上横陈玉一枝,此音惟独此心知。夜深断送鹤先睡,弹到空山月落时。”

  遨溪张复《题雨竹图》云:“涓涓而净,森森而立。孟宗倚之,泪痕犹湿。”《风竹图》云:“可屈者气,不屈者节。故人来之,尽扫秋月。”皆有思致。

  赵静斋淮,被执于溧阳丰登庄,至北府,辞家庙云:“祖父有功王室,德泽沾及子孙。今淮计穷被执,誓以一死报君。刀锯置之不问,万折忠义常存。急告先灵速引,庶几不辱家门。”即登棹船发。至瓜洲被刑,无有敢埋其尸者。有一宠姬在焦佥省处,此姬启佥省云:“赵四知府,今日已死矣。妾元是他婢子,望相公以妾之故,许妾将尸焚化,也是相公一段阴隙事。”焦许之。乃作一棺焚之。又启收骨,投之于水,亦从之。遂以裙盛骨殖,到江边大恸,投江而死。又闻其孙享祭,静斋降笔云:“生居四代将门家,不幸遭逢被虏拿。死在瓜洲无葬地,幽魂夜夜到长沙。”其兄冰壶,潜自京口迁金陵。北兵至,弃家而遁,南徙不返,死葬海旁山上。  吴门有吏娶一娼,燕客,歌舞彻旦。明日犯事,决配九江,与妇泣别登舟。卢梅坡诗云:“昨夜笙歌燕画楼,明朝挥泪送行舟。当初嫁作商人妇,无此江头一段愁。”  一户曹之妻,与太守有私,府学一士子知其事。户曹任满将去,守招其夫妇饮,士子作《祝英台近》付妓,令歌之:“抱琵琶,临别语,把酒泪如洗。似恁春时,仓卒去何意。牡丹恰则开园,茶縻厮勾,便下得,一帆千里。好无谓,复道明日行呵,如何恋得你。一叶船儿,休要更沉醉。后梅子青时,杨花飞絮侧耳听,喜鹊哩。”守与此妇俱堕泪,其夫不悟。

  灵隐寺主僧元肇,号淮海。寺有松大数十围,史相当轴,遣人伐松。松与月波亭相对,僧作诗云:“大夫去作栋梁材,无复清阴覆绿苔。惆怅月波亭上望,夜深惟见鹤归来。”

  穆陵在御,阎贵妃父良臣起香火功德院,欲胜灵、竺,乃伐邻松供屋材。僧作诗曰:“不为栽松种茯苓,祇缘山色四时青。老僧不惜携将去,留与西湖作画屏。”诗彻于上,遂命勿伐。又山中有寺基久圮,势家规其地营葬。僧亦有诗刺之:“一定空山已有年,不须惆怅起颓砖。道旁多少麒麟冢,转眼无人送纸钱。”遂不复取。

  吉州罗西林集近诗刊,一士囊诗及门,一童横卧枨闑间,良久,唤童起曰:“将见汝主人,求刊诗。”童曰:“请先与我一观,我以为可,则为公达。”客怪之曰:“汝欲观我诗,汝必能吟,请赋一诗,当示汝。”童请题。客曰:“但以汝适来睡起搔首意为之。”童即吟曰:“梦跨青鸾上碧虚,不知身世是华胥。起来搔首浑无事,啼鸟一声春雨余。”客骇服,同入见西林。欸之数日。取其《菊诗》云:“不逐春风桃李妍,秋风收拾短篱边,如何枝上金无数,不与渊明当酒钱。”童乃罗之子也。

  南康建昌县有神童山,每大比,试童子至百人,七取其一。有邓文龙,年八岁,颖出诸童子右。方岳巨山守南康,欲祝为子。父谓之曰:“汝,余所钟爱,太守固欲祝汝,将若何?”文龙曰:“第许之。”巨山一日招诸名士,如冯紫山深居兄弟者,而邓父子与焉。席上太守及诸公祇服褙子,文龙以绿袍居座末。坐定,供茶,文龙故以托子堕地,诸公戏以失礼。文龙曰:“先生衩衣,学生落托。”众为一笑。酒酣,巨山戏曰:“口红衣绿如鹦鹉。”文龙应曰:“头白形乌似老鸦。”又令赋君子竹,即咏曰:“潇湘、子猷宅,平将风月分。两轩浑似我,一日可无君。”众异之。后易名元观,年十五领乡荐,登上第。  僧德丰,三山人,有《重阳诗》云:“战尽今秋见太平,西风多作北风声。不吹乌帽吹毡帽,篱下黄花笑不成。”钟山长老举以自代,答云:“耿耿孤吟对古梅,忽传军将送书来。倚崖枯木摧残甚,虚负阳和到一回。”竟不赴。

  贾秋壑败师亡国,后有人刺以诗曰:“深院无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辉煌。祇知事去身宜去,岂料人亡国亦亡。理考发身端有自,郑人应梦果何祥。卧龙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满画墙。”又云:“事到穷时计亦穷,此行难倚鄂州功。木棉庵上千年恨,秋壑堂中一梦空。石砌苔稠猿步月,松庭叶落鸟呼风。客来未用多惆怅,试向吴山望故宫。”又《伤西楼诗》云:“檀板歌残陌上花,过墙荆棘刺檐牙。指挥已失铁如意,赐予宁存玉辟邪。破屋春归无主燕,坏池雨产在官蛙。木棉庵外尤愁绝,月黑夜深闻鬼车。”有人和云:“荣华富贵等浮花,膂力难为国爪牙。汉世祇知光拥立,唐朝谁识杞奸邪?绮罗化作春风蝶,弦管翻成夜雨蛙。纵有清漳人百死,碧天难挽紫云车。”秋壑出处本末,自有知者,兹不书。

  秋壑在朝,有术者言平章不利姓郑之人,因此每有此姓为官者,多困抑之。武学生郑虎臣登科,辄以罪配之,后遇赦得还。秋壑丧师,陈静观诸公欲置之死地,遂寻其平日极仇者监押。虎臣遂请身为之,乃假以武功大夫,押其行。虎臣一路凌辱,至漳州木棉庵病泄泻。踞虎子,欲绝。虎臣知其服脑子求死。乃云:“好教作只恁地死。”遂趯数下而殂。

  庚申,屡斋吴相循州安置,以贾似道私憾之故,未几除承节郎刘宗申知循州。刘江湖士,专以口舌吓迫当路要人,货贿官爵。士大夫畏其口,姑厚馈弥缝。其得官亦由此。守循之际,似道欲其杀吴相。宗申至郡所以捃摭屡斋者,无所不至。随行吏仆,以次并亡。或谓置毒所居井中,故饮水者皆患足软而死,屡斋亦不免。似道遭郑虎臣之辱,其时赵介如守漳,贾门下客也。宴虎臣于公舍,介如欲客似道,似道不可,以让虎臣,口口称“天使唯谨”,虎臣不答,似道遂坐于下。介如察其有杀贾意,命馆人启郑,且以辞挑之。于时似道衣服饮食皆为郑减抑,介如作锦衣等馈之。见其行李辎重,令截寄其处,伺得命放回日取之。其馆人语郑云:“天使今日押使至此,度必无生理,曷若令速殒,免受许多苦恼。”郑即云:“便是这物事,受得这苦,欲死而不死。”未几遂殒。赵往哭,郑不许。赵固争,郑怒云:“汝欲检我邪?”赵云:“汝也直得一检。”然末如之何。赵经纪棺殓,且致祭,其词云:“呜呼!履斋死循,死于宗申。先生死闽,死于虎臣。呜呼!”云云,祇此四句。然哀激之悃,无往不复之微意,悉写其中。季一山阐为郡学正,为余道之。

  似道败后,有题其养乐园曰:“老壑曾居葛岭西,游人谁敢问苏堤。势将覆餗不回首,事到出师方噬脐。废圃久无人作主,败垣惟有客留题。算来祇有孤山耐,依旧梅花片月低。”养乐者,以其奉母而乐也。其赐第正在苏堤、葛岭、孤山之近,游人常盛。自贾据此,有游骑过其门,必为侦事者察报,每为所罗织,有官者被黜,有财者被祸。逮世变而后已,有人题葛岭二诗云:“当年谁敢此经过,相国门前卫士多。诸葛功名犹未满,周公事业竟如何。雕梁雨蠹藏狐鼠,花础云蒸长薛萝。万死莫酬亡国恨,空留遗迹在山阿。”又“楼台突兀妓成围,正是襄、樊失援时。王气暗随檀板歇,江声流入玉萧悲。姓名不在功臣传,家庙徒存御赐碑。误国误民还自误,满庭秋草露垂垂。”

石林诗话

作者:叶梦得

  卷上赵清献公以清德服一世,平生蓄雷氏琴一张,鹤与白龟各一,所向与之俱。始除帅成都,蜀风素侈,公单马就道,以琴、鹤、龟自随,蜀人安其政,治声藉甚。元丰间,既罢政事守越,复自越再移蜀,时公将老矣。过泗州渡淮,前已放鹤,至是复以龟投淮中。既入见,先帝问:“卿前以匹马入蜀,所携独琴、鹤,廉者固如是乎?”公顿首谢。故其诗有云“马寻旧路如归去,龟放长淮不再来”者,自纪其实也。

  刘贡父天资滑稽,不能自禁,遇可谐诨,虽公卿不避。与王荆公素厚,荆公后当国,亦屡谑之,虽每为绝倒,然意终不能平也。元丰末,为东京转运使,贬衡州监酒,虽坐他累,议者或谓尝以时相姓名为戏恶之也。元佑初,起知襄州。淳于髡墓在境内,尝以诗题云:“微言动相国,大笑绝冠缨。流转有余智,滑稽全姓名。师儒空稷下,衡盖尽南荆。赘婿不为辱,旅坟知客卿。”又有续谢师厚善谑诗云:“善谑知君意,何伤卫武公。”盖记前事,且以自解云。

  晏元献公留守南郡,王君玉时已为馆阁校勘,公特请于朝,以为府签判,朝廷不得已,使带馆职从公。外官带馆职,自君玉始。宾主相得,日以赋诗饮酒为乐,佳诗胜日,未尝辄废也。尝遇中秋阴晦,斋厨夙为备,公适无命,既至夜,君玉密使人伺公,曰:“已寝矣。”君玉亟为诗以入,曰:“只在浮云最深处,试凭弦管一吹开。”公枕上得诗,大喜,即索衣起,径召客治具,大合乐。至夜分,果月出,遂乐饮达旦。前辈风流固不凡,然幕府有佳客,风月亦自如人意也。  欧阳文忠公记梅圣俞《河豚诗》:“春州生荻芽,春岸飞杨花。”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谓河豚出于暮春,食柳絮而肥,殆不然。今浙人食河豚始于上元前,常州江阴最先得。方出时,一尾至直千钱,然不多得,非富人大家预以金啖渔人未易致。二月后,日益多,一尾纔百钱耳。柳絮时,人已不食,谓之斑子,或言其腹中生虫,故恶之,而江西人始得食。盖河豚出于海,初与潮俱上,至春深,其类稍流入于江。公,吉州人,故所知者江西事也。

  姑苏州学之南,积水弥数顷,旁有一小山,高下曲折相望,盖钱氏时广陵王所做。既积土山,因以其地潴水,今瑞光寺即其宅,而此其别圃也。庆历间,苏子美谪废,以四十千得之为居。旁水作亭,曰沧浪,欧阳文忠公诗所谓“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者也。子美既死,其后不能保,遂屡易主,今为章仆射子厚家所有。广其故址为大阁,又为堂山上,亭北跨水复有山,名洞山,章氏并得之。既除地,发其下,皆嵌空大石,又得千余株,亦广陵时所藏,益以增累其隙,两山相对,遂为一时雄观。土地盖为所归也。

  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裊裊垂”,读之初不觉有对偶。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若经檃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尝与叶致远诸人和头字韵诗,往返数四,其末篇有云:“名誉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以谷口对壶头,其精切如此。后数日,复取本追改云:“岂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壶头。”至今集中两本并存。  蔡天启云:“荆公每称老杜「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之句,以为用意高妙,五字之模楷。他日公作诗,得「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自谓不减杜语,以为得意,然不能举全篇。”余顷尝以语薛肇明,肇明后被旨编公集,求之,终莫得。或云,公但得此一联,未尝成章也。

  禅宗论云间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余尝戏谓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波漂菇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参。

  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而学之者往往遂失于快直,倾囷倒廪,无复余地。然公诗好处岂专在此?如《崇微公主手痕诗》:“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此自是两段大议论,而抑扬曲折,发见于七字之中,婉丽雄胜,字字不失相对,虽“昆体”之工者,亦未易比。言意所会,要当如是,乃为至到。

  许昌西湖与子城密相附,缘城而下,可策杖往来,不涉城市。云是曲环作镇时,取土筑城,因以其地道潩水潴之。略广百余亩,中为横堤。初但有其东之半耳,其西广于东增倍,而水不甚深。宋莒公为守时,因起黄河春夫浚治之,始与西相通,则其诗所谓“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尽江湖极目天”者也。其后韩持国作大亭水中,取其诗名之曰展江。然水面虽阔,西边终易堙塞,数十年来,公厨规利者,遂涸以为田,岁人纔得三百斛,以佐酿酒,而水无几矣。余为守时,复以还旧,稍益开浚,渺然?嬗薪ぁ\旃姼幸黄性疲骸赶蛲砼f滩都浸月,遇寒新水便生烟。”尤风流有味,而世不传,往往但记前联耳。

  贾文元曲水园在许昌城北,有大竹三十余亩,潩河贯其中,以入西湖,最为佳处。初为本州民所有,文潞公为守,买得之。潞公自许移镇北门,而文元为代。一日,挈家往游,题诗壁间云:“画船载酒及芳辰,丞相园林潩水滨。虎节麟符拋不得,却将清景付闲人。”遂走使持诗寄北门。潞公得之大喜,即以地券归贾氏。文元亦不辞而受。然文元居京师后,亦不复再至,园今荒废,竹亦残毁过半矣。  杜正献公自少清羸,若不胜衣,年过四十,鬓发即尽白。虽立朝孤峻,凛然不可屈,而不为奇节危行,雍容持守,不以有所不为为贤,而以得其所为为幸。欧阳文忠公素出其门。公谢事居宋,文忠适来为守,相与欢甚。公不甚饮酒,惟赋诗倡酬,是时年已八十,然忧国之意,犹慷慨不已,每见于色。欧公尝和公诗,有云:“貌先年老因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公得之大喜,常自讽诵。当时以为不惟曲尽公志,虽其形貌亦在摹写中也。

  元丰初,虏人来议地界,韩丞相名缜自枢密院都承旨出分画。玉汝有爱妾刘氏,将行,剧饮通夕,且作乐府词留别。翼日,神宗已密知,忽中批步军司遣兵为搬家追送之。玉汝初莫测所因,久之,方知其自乐府发也。盖上以恩泽待下,虽闺门之私,亦恤之如此,故中外士大夫无不乐尽其力。刘贡父,玉汝姻党,即作小诗寄之以戏云:“嫖姚不复顾家为,谁谓东山久不归?《卷耳》幸容携婉娈,《皇华》何啻有光辉。”玉汝之词,由此亦遂盛传于天下。

  神宗黄帝天性俭约,奉慈寿宫尤尽孝道。慈圣太后尝以乘舆服物未备,因同天节作珠子鞍辔为寿。神宗一御于禁中,后藏去不复用。一日,与两宫幸后苑赏花,慈圣辇至,神宗及降步亲扶慈圣出辇,屡却不从,闻者太息。慈圣上仙,李奉世时为侍郎,进挽诗,“有珠鞯昔御恩犹在,玉辇亲扶事已非。”盖记此二事,神宗览之泣下。

  蔡天启云:“尝与张文潜论韩、柳五言警句,文潜举退之「暖风抽宿麦,清雨卷归旗」;子厚「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皆为集中第一。”

  司马温公熙宁间自长安得请留台归,始至洛中,尝以诗言怀云:“三十余年西复东,劳生薄宦等飞蓬。所存旧业惟清白,不负明君有朴忠。早避喧烦真得策,未逢危辱早收功。太平触处农桑满,赢取闾阎鹤发翁。”出处大节,世固不容复议。是时虽以论不合去,而神宗眷礼之意愈厚,然犹以避烦畏辱为言,况其下者乎!元佑初,起相,至是十七年矣,度公之意,初盖未尝以自期也。

  外祖晁君诚善诗,苏子瞻为集序,所谓“温厚静深如其为人”者也。黄鲁直常诵其“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蔬”,爱赏不已。他日得句云:“马龁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自以为工,以语舅氏无咎曰;“我诗实发于乃翁前联。”余始闻舅氏言此,不解风雨翻江之意。一日,憩于逆旅,闻旁舍有澎湃鼞鞳之声,如风浪之历船者,起视之,乃马食于槽,水与草龃龊于槽间,而为此声,方悟鲁直之好奇。然此亦非可以意索,适相遇而得之也。

  元丰间,苏子瞻系大理狱。神宗本无意深罪子瞻,时相进呈,忽言苏轼于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轼固有罪,然于朕不应至是,卿何以知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之句,对曰:“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章子厚亦从旁解之,遂薄其罪。子厚尝以语余,且以丑言诋时相,曰:“人之害物,无所忌惮,有如是也!”时相,王珪也。

  “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与“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此两联虽见唐人小说中,其实佳句也。郑谷诗“睡轻可忍风敲竹,饮散那堪月在花”,意盖与此同。然论其格力,适堪揭酒家壁,与市人书扇耳。天下事每患自以为工处着力太过,何但诗也。

  蜀人石异,黄鲁直黔中时从游最久。尝言见鲁直自矜诗一联云:“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以为晚年最得意,每举以教人,而终不能成篇,盖不欲以常语杂之。然鲁直自有“山围燕坐图画出,水做夜窗风雨来”之句,余以为气格当胜前联也。  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佑诗,王摩诘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佑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彩数倍。不然,如嘉佑本句,但是咏景耳,人皆可到,要之当令如老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与“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等,乃为超绝。近世王荆公“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与苏子瞻“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皆可以追配前作也。

  诗终篇有操纵,不可拘用一律。苏子瞻“林行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始读殆未测其意,盖下有“娟娟缺月黄昏后,袅袅新居紫翠间。系懑岂无罗带?畛钸?有剑铓山”四句,则入头不怕放行,宁伤于拙也!然系懑罗带、割愁剑铓之语,大是险诨,亦何可屡打。

  长篇最难,晋、魏以前,诗无过十韵者。盖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序事倾尽为工。至老杜《述怀》、《北征》诸篇,穷极笔力,如太史公纪、传,此固古今绝唱。然《八哀》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之不敢议,此乃揣骨听声耳,其病盖伤于多也。如李邕、苏源明诗中极多累句,余尝痛刊去,仅各取其半,方为尽善,然此语不可为不知者言也。

  《江干初雪图》真迹,藏李邦直家,唐蜡本。世传为摩诘所作,末有元丰间王禹玉、蔡持正、韩玉汝、章子厚、王和甫、张邃明、安厚倾七人题诗。建中靖国元年,韩师朴相,邦直、厚卿同在二府,时前七人者所存惟厚卿而已,持正贬死岭外,禹玉追贬,子厚方贬,玉汝、和甫、邃明则死久矣,故师朴继题其后曰:“诸公当日聚岩廊,半谪南荒半已亡。惟有紫枢黄阁老,再开图画看潇湘。”是时邦直在门下,厚卿在西府,紫枢黄阁,谓二人也。厚卿复题云:“曾游沧海困惊澜,晚涉风波路更难。从此江湖无限兴,不如祇向画图看。”而邦直亦自题云:“此身何补一豪芒,三辱清时政时堂。病骨未为山下土,尚寻遗墨话存亡。”余家有此摹本,并录诸公诗续之,每出慨然。自元丰至建中靖国几三十年,诸公之名宦亦已至矣,然始皆有愿为图中之游而不暇得,故禹玉云:“何日扁舟载风雪,却将蓑笠伴渔人。”玉汝云:“君恩未报身何有,且寄扁舟梦想中。”其后废谪流窜,有虽死不得免者,而江湖间此景无处不有,皆不得一偿。厚卿至为危词,盖有激而云,岂此景真不可得,亦自不能践其言耳。  韩持国虽刚果特立,风节凛然,而情致风流,绝出流辈。许昌崔象之侍郎旧第,今为杜君章诗之用事,不可牵强,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则事词为一,莫见其安排斗凑之迹。苏子瞻尝为人作挽诗云:“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己辰年。”此乃天生作对,不假人力。温庭筠诗亦有用甲子相对者,云:“风卷蓬根屯戊已,月移松影守庚申。”两语本不相类。其题云:“与道士守庚申,时闻西方有警事。”邂逅适然,固不可知,然以其用意附会观之,疑若得此对而就为之题者。此蔽于用事之弊也。

  前辈诗材,亦或预为储蓄,然非所当用,未尝强出。余尝从赵德麟假陶渊明集本,盖子瞻所阅者,时有改定字,末手题两联云:“人言卢杞有奸邪,我觉魏公真妩媚。”又“愧花黄,举子忙;促织鸣,懒妇惊”。不知偶书之邪,或将以为用也?然子瞻诗后不见此语,则固无意于必用矣。王荆公作韩魏公挽词云:“木嫁曾闻达官怕,山颓今见哲人萎。”或言亦是平时所得。魏公之薨,是岁适雨木冰,前一岁华山崩,偶有二事,故不觉尔。

  世言社日饮酒治聋,不知其何据。五代李涛有《春社从李昉求酒诗》云:“社公今日没心情,为乞治聋酒一瓶。恼乱玉堂将欲遍,依稀巡到第三厅。”昉时为翰林学士,有日给内库酒,故涛从乞之,则其传亦已久矣。社公,涛小字也。唐人在庆侍下,虽达官高年,皆称小字。涛性疏达不羁,善谐谑,与朝士言,亦多以社公自名,闻者无不以为笑。然亮直敢言,后官亦至宰相。

  韩退之《双鸟诗》,殆不可晓。顷尝以问苏丞相子容,云:“意似是指佛、老二学。”以其终篇本末考之,亦或然也。

  杜子美《病柏》、《病橘》、《枯棕》、《枯楠》四诗,接兴当时事。《病柏》当为明皇作,与《杜鹃行》同意。《枯棕》比民之残困,则其篇中自言矣。《枯楠》云:“犹含栋梁具,无复霄汉志。”当为房次律之徒作。惟《病橘》始言“惜哉结实小,酸涩如棠梨”,末以比荔枝劳民,疑若指近幸之不得志者。自汉、魏以来,诗人用意深远,不失古风,惟此公为然,不但语言之工也。

  刘贡父以司空图诗中咄喏二字,辩《晋书》所载石崇豆粥咄嗟而办,谓误以喏为嗟,非也。孙楚诗自有“三命皆有极,咄嗟不可保”之语,此亦岂是以喏为嗟?古今语言,固有各出于一时,本不与后世相通者。咄、嗟,皆声也。自晋以前,未见有言咄,殷浩所谓咄咄逼人,盖拒物之声,嗟乃叹声,咄嗟犹言呼吸,疑是晋人一时语,故孙处亦云尔。

  顷见晁无咎举鲁直诗:“人家园橘柚,秋色老梧桐。”张文潜云:“斜日两竿眠犊晚,春波一顷去凫寒。”皆自以为莫能及。

  王荆公诗有“老景春可惜,无花可留得。莫嫌柳浑青,终恨李太白”之句,以古人姓名藏句中,盖以文为戏。或者谓前无此体,自公始见之。余读权德舆集,其一篇云:“蕃宣秉戎寄,衡石崇位势。年纪信不留,弛张良自愧。樵苏则为惬,瓜李斯可畏。不顾荣宦尊,每陈农亩利。家林类岩巘,负郭躬敛积。忌满宠生嫌,养蒙恬胜智。疏钟皓月晓,晚景丹霞异。涧谷永不谖,山梁翼无累。颇符生肇学,得展禽尚志。从此直不疑,支离疏世事。”则德舆已尝为此体,乃知古人文章之变,殆无遗蕴。德舆在唐不以诗名,然词亦雅畅,此篇虽主意在立别体,然亦自不失为佳制也。  卷中杨大年、刘子仪皆喜唐彦谦诗,以其用事精巧,对偶亲切。黄鲁直诗体虽不类,然亦不以杨、刘为过。如彦谦《题汉高庙》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虽是着题,然语皆歇后。一抔事无两出,或可略土字;如三尺,则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独剑乎?“耳闻明主”,“眼见愚民”,尤不成语。余数见交游,道鲁直语意殊不可解。苏子瞻诗有“买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亦与此同病。六钧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剑字,此理甚易知也。  苏子瞻尝两用孔稚圭鸣蛙事,如“水底笙蟥蛙两部,山中奴婢橘千头”。虽以笙簧易鼓吹,不碍其意同。至“已遣乱蛙成两部,更邀明月作三人”,则成两部不知为何物,亦是歇后。故用事宁与出处语小异而意同,不可尽牵出处语而意不显也。

  学者多议子瞻“木杪见龟趺”,以为语病,为龟趺不当出木杪。殊未之思。此题程筠光墓归真亭也,东南多葬山上,碑亭往往在半山间,未必皆平地,则下视之龟趺出木杪,何足怪哉!

  李荐,阳翟人,少以文字见苏子瞻,子瞻喜之。元佑初知举,荐适就试,意在必得荐以魁多士。及考,章援程文,大喜,以为荐无疑,遂以为魁。既拆号,怅然出院。以诗送荐归,其曰:“平时谩识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盖道其本意。荐自是学亦不进,家贫,不甚自爱,尝以书责子瞻不荐己,子瞻后稍薄之,竟不第而死。

  刘季孙,平之子,能做七字,家藏书数千卷,善用事。《送孔宗翰知扬州诗》有云:“诗书鲁国真男子,歌吹扬州作贵人。”多称其精当。为杭州铃辖,子瞻作守,深知之。后尝以诗寄子瞻云:“四海共知霜满鬓,重阳曾插菊花无?”子瞻大喜。在颍州和季孙诗,所谓“一篇向人写肝肺,四海知吾双鬓斑”。盖记此也。  文同,字与可,蜀人,与苏子瞻为中表兄弟,相厚。为人靖深,超然不撄世故。善画墨竹,作诗骚亦过人。熙宁初,时论既不一,士大夫好恶纷然,同在馆阁,未尝有所向背”时子瞻数上书论天下事,退而与宾客言,亦多以时事为讥诮,同极以为不然,每苦口力戒之,子瞻不能听也。出为杭州通判,同送行诗有“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之句。及黄州之谪,正坐杭州诗语,人以为知言。

  杨文公在翰林,以谗佯狂去职,然圣眷之不衰。闻疾愈,即起为郡,未几,复以判秘监召。既到阙,以诗赐之曰:“琐闼往年司制诰,共嘉藻思类相如。蓬山今日诠坟史,还仰多闻过仲舒。报政列城归觐后,疏恩高阁拜官初。诸生济济弥瞻望,铅椠咨询辨鲁鱼。”祖宗爱惜人材,保全忠贤之意如此。文公后卒与寇莱公力排宫闱,协议大策,功虽不终,其尽力于国者,亦可以无愧也。  古诗有离合体,近人多不解。此体始于孔北海,余读《文类》,得北海四言一篇云:“渔公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寺弛张。吕公矶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于匡,海外有截,隼逝鹰扬。六翮将奋,羽仪未彰,龙蛇之蛰,俾也可忘。玟琁隐曜,美玉韬光。无名无誉,放言深藏,按辔安行,谁谓路长。”此篇离合“鲁国孔融文举”六字。徐而考之,诗二十四句,每四句离合一字。如首章云:“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寺弛张。”第一句渔字,第二句水字,渔犯水字而去水,则存者为鱼字。第三句有时字,第四句有寺字,时犯寺字而去寺,则存者为日字。离鱼与日而合之,则为鲁字。下四章类此。殆古人好奇之过,欲以文字示其巧也。

  刘丞相莘老殿试时,苏丞相子容为详定官。子容后尹南京,莘老复佥判在幕中,相与欢甚。元佑初,莘老自中司入为左丞,子容犹为翰林学士承旨,及莘老迁黄门,子容始为左丞。莘老宿东省,尝以诗寄子容云:“膺门早岁预登龙,佥幕中间托下风。敢谓弹冠烦贡禹,每思移疾避胡公。”盖记前事。而子容答之,有“末路自惊黄发老,平时曾识黑头公”之句,当时以为盛事。又三年,莘老既相而罢,子容始践其位云。

  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又“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材”之类,皆直道其胸中事。后为群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乃知文字虽工拙有定限,然亦必视初壮,虽此公,方其未至时,亦不能力强而遽至也。

  高荷,荆南人,学杜子美作五言,颇得句法。黄鲁直自戎州归,荷以五十韵见,鲁直极爱赏之,尝和其言,有云:“张侯海内长句,晁子庙中雅歌,高郎少加笔力,我知三杰同科。”张谓文潜,晁谓无咎也。无咎闻之,颇不平。荷晚为童贯客,得兰州通判以死。既不为时论所与,其诗亦不复传云。

  《雪浪斋日记》云:高子勉上山谷诗云:“点检金闺彦,飘零玉笋班。尚令清庙器,犹隔鬼门关。”为谷所喜。又子勉诗云:“沙软绿头相并鸭,水深红尾自跳鱼。”怪丽之甚。  杜牧诗:“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拟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此盖不满于当时,故末有“望昭陵”之句。汪辅之在场屋,能作赋,略与郑毅夫,滕达道齐名,以意气自负。既登第,久不得志,常郁郁不乐,语多讥刺。元丰初,始为河北转运?梗磶祝?坐累谪官累年,遇赦幸复知处州,谢表有云:“清时有味,白首无能。”蔡持正为侍御史,引杜牧诗为证,以为怨望,随复罢。

  古今人用事有趁笔快意而误者,虽名辈有所不免。苏子瞻“石建方欣洗牏厕,姜庞不解叹蛜蝛”,据《汉书》,牏厕本作厕牏,盖中衣也,二字义不应可颠倒用。鲁直“啜羹不如放麑,乐羊终愧巴西”,本是西巴,见《韩非子》,盖贪于得韵,亦不暇省尔。

  寇莱公南迁,道过襄州,尝留一绝句于驿亭,曰:“沙堤筑处迎丞相,驿吏催时送逐臣。到了输他林下客,无荣无辱自由身。”林下客,大概言之,初无所主名也。胡秘监旦素不为公所喜,时适居郡下,既闻之,遂以林下客谓公为己发,且有称快之语,闻者无不皆笑。

  诗人以一字之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不穷,殆不可以形迹捕。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祇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纳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滕王亭子》“粉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若不用“犹”与“自”两字,则余八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独雍容闲肆,出于自然,略不见其用力处。。古人多取其已用字模放用之,偃蹇狭陋,尽成死法。。不知意与境会,言中其节,凡字皆可用也。

  读古人诗多,意所喜处,诵忆之久,往往不觉误用为己语。“绿阴生昼寂,孤花表春余”,此韦苏州集中最为警策,而荆公诗乃有“绿阴生昼寂,幽草弄秋妍”之句。大抵荆公阅唐诗多,于去取之间,用意尤精,观《百家诗选》可见也。如苏子瞻“山围故国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此非误用,直是取旧句纵横役使,莫彼我为辨耳!

  庆历八年,王则叛贝州,既诛,使析河北─大名、定武、真定、高阳为四路,置帅,更命儒臣以辑边备。韩魏公自郓州徙镇武定,则大兴方略,事无不自亲。尝有《题养真亭》诗云:“所期清策虑,不是爱精神。”又云:“吏民还解否,吾岂茍安人?”其志可见矣。郡圃号众春,会岁饥,涉春末尝一游。陈荐在幕府,以诗请公云:“水底鱼龙思鼓吹,沙头鸥鹭望旌旗。”公亟答之云:“细民沟壑方援手,别馆莺花任送春。。”在镇五年,政声流闻,自是天下遂属以为相。

  王荆公在钟山,有马甚恶,蹄啮不可近。一日,两校牵至庭下告公。请鬻之。蔡天启时在坐,曰:“世安有不可调之马,第久不骑,骄耳!”即起捉其鬃,一跃而上,不用衔勒,驰数十里而还。荆公大壮之,即作集句诗赠天启,所谓“蔡子勇成癖,能骑生马驹”者。后又有“身着青衫骑恶马,日行三百尚嫌迟。心源落落堪为将,却是君王未备知。”士大夫自是盛传荆公以将帅之材许天启。绍圣初,章申公当国,首欲进天启侍从,会执政有不悦者,乃出为永兴军路提举常平,因欲稍迁为帅,会丁内艰,不果,犹是用荆公遗意也。

  元丰间,尝久旱不雨,裕陵禁中斋祷甚力。一日,梦有憎乘马驰空中,口吐云雾,既觉而雨大作。翼日,遣中贵人寻梦中所见,物色于相国寺三门五百罗汉中,第十三尊像仿佛,即迎入内视之,正所梦也。王丞相禹玉作《喜雨诗》云:“良弼为霖辜宿望,神憎做雾应精求。”元参政厚之云:“仙骥蹑云穿仗下,佛花吹雨匝天流。”盖记此事。相国寺罗汉,本江南李氏时物,在卢山东林寺。曹翰下江南,尽取其城中金帛宝货,连百余舟,私盗以归,无以为之名,乃取罗汉,每舟载十许尊献之,诏因赐于相国寺,当时谓之押载罗汉云。

  荆公诗用法甚严,尤精于对偶。尝云,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如“一水护田将绿去,两山排闼送青来”之类,皆汉人语也。此法惟公用之不觉拘窘卑凡。如“周颙宅在阿兰若,娄约身随窣堵波”,皆因梵语对梵语,亦此意。尝有人面称公诗“自喜田园安五柳,但嫌尸祝扰庚桑”之句,以为的对。公笑曰:“伊但知柳对桑为的,然庚亦自是数。”盖以十干数之也。

  旧中书南厅壁间,有晏元献题《咏上竿伎》一诗云:“百尺竿头袅袅身,足腾跟挂骇旁人。汉阴有叟君知否?抱瓮区区亦未贫。”当时固必有谓。文璐公在枢府。尝一日过中书,与荆公行至题下,特迟留诵诗久之,亦未能无意也。荆公他日复题一篇于诗后云:“赐也能言未识真,误将心许汉阴人。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区区老此身。”

  张景修字敏叔,常州人,余大父客也。少刻苦作诗,至老不衰,典雅平易,时多佳句。元丰末,为饶州浮梁令,邑子朱天锡以神童应诏,景修作诗送之。天锡到阙,会忘取本州公据,为礼部所却,因击登闻鼓,院缴景修所送诗为证,神宗一见,大称赏之。翌日,以语宰相王禹玉,恨四方有遗才,即令召对。禹玉言不欲以一诗召人,恐长浮竞,不若俟其秩满赴部命之,遂止,令中书籍记姓名。比景修罢官任,神宗已升遐,亦云命矣。大观中,始与余同为祠曹郎中,年已几七十,有诗数千篇。大父元佑间自湖南宪请宫祠归,景修尝以诗寄曰:“闻说年来请洞霄,江湖奉使久勤劳,有神仙处闲方得,用老成时退更高。借宅但须新种竹,寻仙想见旧栽桃。浮梁居士尘埃久,须发而今也二毛。”其诗大抵类此。流落无闻,亦可惜也。

  常待制秩,居汝阴,与王深父皆有盛名于嘉佑、治平之间,屡召不至,虽欧阳文忠公亦重推礼之,其诗所谓“笑杀颍川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者是也。熙宁初,荆公当国,力致之,遂起判国子监太常礼院,声誉稍减于前。尝一日,大雪驱朝,与百官待门于仗舍,时秩已衰,寒甚不可忍,喟然若有所恨者,乃举文忠诗以自戏曰:“冻杀颍川常处士,也来骑马听朝鸡。”  前辈诗文,各有平生自得意处,不过数篇,然他人未必能尽知也。毗陵正素处士张子厚善书,余尝于其家见欧阳文忠子棐以乌丝栏绢一轴,求子厚书文忠《明妃曲》两篇,《庐山高》一篇。略云:“先公平日,未尝矜大所为文,一日被酒,语棐曰:「吾《庐山高》,今人莫能为,惟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惟我能之也。」因欲别录此三篇也。”  余居吴下,一日出阊门,至小寺中,壁间有题诗一绝云:“黄叶西陂水漫流,籧篨风急滞扁舟。夕阳暝色来千里,人语鸡声共一丘。”句意极可喜。初不书名氏,问寺僧,云吴县寇主簿所作,今官满去矣。归而问之吴下士大夫,云寇名国宝,盖与余同年,然皆莫知其能诗。余与国宝榜下未尝往来,亦漫不省其为人。已而数为好事者举此诗,乃有言国宝徐州人,久从陈无已学,始知文字渊源有所自来,亦不难辨,恨不得多见之也。

  宋景文公子京,不甚为韩魏公所知,故公当国,子京多补外。嘉佑末,始再入为翰林学士。偶朝会,子京因病谒告,以表自陈云:“不获预率舞之列。”魏公见之,殊不乐。

  元佑初,驾幸太学,吕丞相微仲有诗,中间押行字韵,馆阁诸人皆和。秦学士观一联云:“涵天璧水遥迎仗,映月深衣不乱行。”诸生闻之,亦哄然。观为人喜傲谑,然此句实迫于趁韵,未必有意也。

  高丽自太宗后,久不入贡,至元丰初,始遣使来朝。神宗以张诚一馆伴,令问其复朝之意。云:其国与契丹为邻,每因契丹诛求,藉不能堪,国主王徽常颂《华严经》,祈生中国。一夕,忽梦至京师,备见城邑宫阙之盛,觉而慕之,乃为诗以记曰:“恶业因缘近契丹,一年朝贡几多般。移身忽到京华地,可惜中宵漏滴残。”余大观间,馆伴高丽人,尝见诚一语录,备载此事。故事,使人到阙不过月许日,即遣发,余馆伴时,上欲留观殿试放榜及上巳,遂几七十日。使者颇修谨详雅,余抚之既厚,每相感,饯行至占云馆而别。其副韩缴如,马上忽使人持一大玉带赠余云:“此唐故物,其家世传以为宝,今以为献。”且于笏上自书一诗相别云:“泣涕汍澜欲别离,此生无复再来期。谩将宝玉陈深意,莫忘思人见物时。”余以高丽使故事无解挽例,力辞之。其辞虽朴拙,然亦可见其意也。

  唐诗僧,自中叶以后,其名字班班为当时所称者甚多,然诗皆不传,如“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数联,仅见文士所录而已。陵迟至贯休、齐己之徒,其诗虽存,然无足言矣。中间惟皎然最为杰出,故其诗十卷独全,亦无甚过人者。近世僧学诗者极多,皆无超然自得之气,往往反拾掇摹效士大夫所残弃。又自作一种僧体,格律尤凡俗,世谓之酸馅气。子瞻有《赠惠通诗》云:“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尝语人曰:“愿解蔬笋语否?无为酸馅气也。”闻者无不皆笑。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钟嵘《诗品》论之最详,其略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非出经史。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之、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迩来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牵挛补衲,蠹文已甚,自然英旨,罕遇其人。”余每爱此言简切,明白易晓,但观者未尝留意耳。自唐以后,既变以律体,固不能无拘窘,然茍大手笔,亦自不妨削鐻于神志之间,斫轮于甘苦之外也。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唐张继题城西枫桥寺诗也。欧阳文忠公尝病其夜半非打钟时。盖公未尝至吴中,今吴中山寺,实以夜半打钟。继诗三十余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  王荆公编《百家诗选》,尝从宋次道借本,中间有“暝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作“起”字,荆公复定为赴字,以语次道曰:“若是起字,人谁不能到。”次道以为然。

  张文定安道未第时,贫甚,衣食殆不给,然意气豪举,未尝稍贬。与刘潜、李冠、石曼卿往来山东诸郡,任气使酒,见者皆倾下之。沛县有汉高祖庙并歌风台,前后题诗人甚多,无不推颂功德,独安道《高祖庙诗》曰:“纵酒疏狂不治生,中阳有土不归耕。偶因乱世成功业,更向翁前与仲争。”又《歌风台》曰:“落魄刘郎作帝归,樽前感慨《大风》诗。淮阴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为?”盖自少已不凡矣。

  京师职事官,旧皆无公廨,虽宰相执政,亦僦舍而居,每遇出省或有中批外奏急速文字,则省吏遍持于私第呈押,既稽缓,又多漏泄。元丰初,始建东西府于右掖门之前,每府相对为四位,俗谓之八位。裕陵幸尚书省,驻辇环视久之。时张侍郎文裕以诗庆宰执,元参政厚之和云:“黄阁势连东凤阙,紫枢光直右银台。”盖东府与西阙相近,西府正直右掖门。崇宁末,蔡鲁公罢相,始赐第于梁门外;大观初再入,因不复迁府居。自是相继,何丞相伯通、郑丞相达夫与今王丞相将明,皆赐第,援鲁公例,皆于私第治事,而二府往往多虚位,或为书局官指射以置局,与元丰本意稍异也。

  俞紫芝字秀老,扬州人,少有高行,不娶,得浮图心法,所至翛然,而工于作诗。王荆公居钟山,秀老数相往来,尤爱重之,每见于诗,所谓“公诗何以解人愁,初日芙蓉映碧流。未怕元、刘争独步,不妨陶、谢与同游”是也。秀老尝有“夜深童子唤不起,猛虎一声山月高”之句,尤为荆公所赏,亟和云:“新诗比旧仍增峭,若许追攀莫太高。”秀老卒于元佑初,惜时无发明之者,不得与林和靖一流,概见于隐逸。其弟淡,字清老,亦不娶,滑稽善谐谑,洞晓音律,能歌。荆公亦善之,晚年作《渔家傲》等乐府数阕,每山行,即使淡歌之。然淡使酒好骂,不若秀老之恬静。一日见公云:“我欲去为浮图,但贫无钱买祠部尔。”公欣然为置祠部,淡约日祝发。既过期,寂无耗,公问其然,淡徐曰:“我思僧亦不易为,公所赠祠部,已送酒家偿旧债矣。”公为之大笑。黄鲁直尝作三诗赠淡,其一云:“有客梦超俗,去发脱尘冠。平明视清镜,正尔良独难。”盖述荆公事也。

  卷下姑苏南园,钱氏广陵王之旧圃也。老木皆合抱,流水奇石,参错其间,最为上。王翰林元之为长洲县宰时,无日不携客醉饮,尝有时曰:“他年我若功成后,乞取南园作醉乡。”今园中大堂,遂以醉乡名之。大观末,蔡鲁公罢相,欲东还,诏以园赐公,公即戏以诗示亲党云:“八年帷幄竟何为,更赐南园宠退师。堪笑当时王学士,功名未有便吟诗。”

  至和、嘉佑间,场屋举子为文尚奇涩,读或不能成句。欧阳文忠公力欲革其弊,既知贡举,凡文涉雕刻者,皆黜之。时范景仁、王禹玉、梅公仪、韩子华同事,而梅圣俞为参详官,未引试前,唱酬诗极多。文忠“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最为警策。圣俞有“万蚁战时春昼永,五星明处夜堂深”,亦为诸公所称。及放榜,平时有声,如刘辉辈,皆不预选,士论颇汹汹。未几,诗传,遂哄哄然,以为主司耽于唱酬,不暇详考校,旦言以五星自比,而待吾曹为蚕蚁,因造为丑语。自是礼闱不复敢作诗,终元丰末几三十年。元佑初,虽稍稍为之,要不如前日之盛。然是榜得苏子瞻为第二人,子由与曾子固皆在选中,亦不可谓不得人矣。

  苏明允至和间来京师,既为欧阳文忠公所知,其名翕然。韩忠宪诸公皆待以上客。尝遇重阳,忠宪置酒私第,惟文忠与一二执政,而明允乃以布衣参其间,人以为异礼。席间赋诗,明允有“佳节屡从愁里过,壮心时傍醉中来”之句,其意气尤不少衰。明允诗不多见,然精深有味,语不徒发,正类其文。如《读易诗》云:“谁为善相应嫌瘦,后有知音可废弹。”婉而不迫,哀而不伤,所作自不必多也。

  张先郎中字子野,能为诗及乐府,至老不衰。居钱塘,苏子瞻作倅时,先年已八十余,视听尚精强,家犹畜声妓,子瞻尝赠以诗云:“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盖全用张氏故事戏之。先和云:“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极为子瞻所赏。然俚俗多喜传咏先乐府,遂掩其诗声,识者皆以为恨云。

  元厚之知荆南,尝梦至仙府,与三人者联书名,旁有告之曰:“君三人盖兄弟也。”觉而思之,莫知所谓。未几,加入为学士。时韩持国维、杨元素绘先已在院,一日因书奏列名,三人名皆从绞丝,始悟梦中兄弟之意。岂造物以是为戏邪!已而持国、元素皆外补,厚之尹京。后三年,复与元素还职,而邓文约相继为直院,则三人之名又皆从绞丝,盖终始皆同,决非偶然。以此推之,仕宦升沉进退,亦何可以人力计。许大夫选尝作《四翰林诗》记其事,厚之和云:“联名适似三株树,传玩惊看五朵云。”此亦一时之异也。

  晋、魏间诗,尚未知声律对偶,然陆云相谑之词,所谓“日下荀鸣鹤,云间陆士龙”者,乃指为的对。至“四海习凿齿,弥天释道安”之类不一。乃知此体出于自然,不待沉约而后能也。旧不解“四海”、“弥天”为何等语,因读梁慧皎《高僧传》,载凿齿与道安书云:“夫不终朝而雨六合者,弥天之云也;宏渊源而润八极者,四海之流也。”故摘其语以为戏耳。始晋初为佛学者,皆从其师姓,如支遁本姓关,从支谦学,故为支。道安以佛学皆本释迦为师,请以释命氏,遂为定制。则释道安者,亦其姓也。

  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雨细着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唯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至“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晚唐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波拋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

  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尝恨无复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和裴晋公破蔡州回诗》所谓“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语远而体大也。  人之材力,信自有限,李翱、皇甫湜皆韩退之高弟,而二人独不传其诗,不应散亡无一篇存者,计是非其所长,故不多作耳。退之集中有《题湜公安园池诗后》云:“《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又有“用将济诸人,舍得业孔、颜”。意若讥其徒为无益,而劝之使不作者。翱见于远游联句,惟“前之讵灼灼,此去信悠悠”。一出之后,遂不复见,亦可知矣。然二人以非所工而不作,愈于不能而强为之,亦可谓善用其短矣。

  元丰既行官制,准唐故事,定宰相上事仪,以御史中丞押百官班,拜于阶下,宰相答拜于阼阶上。时王禹玉除左仆射,蔡持正右仆射,神宗命即尚书省行之。二人力辞,帝不可,曰:“既以董正治官,不得不正其名分于始,此国体,非为卿设也。”二人乃受命。时元厚之已致仕居吴,以诗贺王禹玉,有“前殿听宣中禁制,南宫看集外朝班。星辰影落三阶下,桃李阴成四海间”之句,时最为盛事。自是相继入相者,皆不复再讲此礼,信不可常行也。  刘季孙初以左班殿直监饶州酒,王荆公为江东提刑,巡历至饶,按酒务。始至厅事,见屏间有题小时曰:“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说与旁人应不解,扙藜携酒看芝山。”大称赏之。问专知官谁所作,以季孙言。即召与之语,嘉叹升车而去,不复问务事。既至传舍,适郡学生持状立庭下,请差官摄州学事,公判监酒殿直,一郡大惊,遂知名云。  旧说徐敬业败,与骆宾王俱不死,皆去为浮图以免。宾王居杭州灵隐寺,因续宋之问诗,人始知之,而《新唐书》不载。今宋诗乃见宾王集中,惟题“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两句是宋作,自“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以后五韵,皆宾王所续。方武后初革命,天下所共疾,敬业与宾王首倡义,则世哀之而为隐藏,理或有之。此诗不知后人因其传而录之宾王集邪,或本集固自为宾王作而收之也?然宾王集乃古本,非后人所裒次者,若此诗当时已自录于集中,则宾王之不死,亦一证也。

  魏、晋间人诗,大抵专工一体,如侍宴从军之类,故后来相与祖习者,亦但因其所长取之耳。谢灵运《拟邺中七子》与江淹《杂拟》是也。梁钟嵘作《诗品》,皆云某人诗出于某人,亦以此。然论陶渊明乃以为出于应璩,此语不知其所据。应璩诗不多见,惟《文选》载其《百一诗》一篇,所谓“下流不可处,君子慎厥初”者,与陶诗了不相类。五臣注引《文章录》云:“曹爽用事,多违法度,璩作此诗,以刺在位,意若百分有补于一者。”渊明正以脱略世故,超然物外为意,顾区区在位者何足累其心哉?且此老何尝有意欲以诗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放之,此乃当时文士与世进取竞进而争长者所为,何期此老之浅,盖嵘之陋也。

  江淹《拟汤惠休诗》曰:“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古今以为佳句。然谢灵运“圆景早已满,佳人犹未还”,谢玄晖“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即是此意。尝怪两汉间所作骚文,未尝有新语,直是句句规模屈、宋,但换字不同耳。至晋、宋以后,诗人之词,其弊亦然。若是虽工,亦何足道!盖当时祖习共以为然,故未有讥之者耳。

  嵇康《幽愤诗》云:“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惜惭下惠,今愧孙登。”盖志钟会之悔也。吾尝读《世说》,知康乃魏宗室婿。审如此,虽不忤钟会,亦安能免死邪!尝称阮籍口不臧否人物,以为可师,殊不然。籍虽不臧否人,而作青白眼,亦何以异?籍得全于晋,直是早附司马师,阴托其庇耳。史言礼法之士,嫉之如雠,赖司马景王全之。以此而言,籍非附司马氏,未必能脱祸也。今《文选》载蒋济《劝进表》一篇,乃籍所作,籍忍至此,亦何所不可为!籍着论鄙世俗之士,以为犹虱处乎□中;籍委身于司马氏,独非□中乎?观康尚不屈于钟会,肯卖魏而附晋乎?世俗但以迹之近似者取之,概以为嵇、阮,我每为之太息也。

  晋人多言饮酒有至于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盖自陈平、曹参以来,已用此策。《汉书》记陈平于刘、吕未判之际,日饮醇酒,戏妇人,是岂真好饮邪?曹参虽与此异,然方欲解秦之烦苛,付之清净,以酒杜人,是亦一术。不然,如蒯通辈无事而献说者,且将日走其门矣。流传至嵇、阮、刘伶之徒,遂全欲用此为保身之计。此意惟颜延年知之,故《五君咏》云:“刘伶善闭关,怀情灭闻见。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如是,饮者未必剧饮,醉者未必真醉也。后世不知此,凡溺于酒者,往往以嵇、阮为例,濡首腐胁,亦何恨于死邪!

  古今论诗者多矣,吾独爱汤惠休称谢灵运为“初日芙渠”,沈约称王筠为“弹丸脱手”两语,最当人意。“初日芙渠”,非人力所能为,而精彩华妙之意,自然见于造化之妙,灵运诸诗,可以当此者亦无几。“弹丸脱手”,虽是输写便利,动无留碍,然其精圆快速,发之在手,筠亦未能尽也。然作诗审到此地,岂复更有余事。韩退之《赠张籍》云:“君诗多态度,霭霭春空云。”司空图记戴叔论语云:“诗人之词,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亦是形似之微妙者,但学者不能味其言耳。

  王介字中甫,衢州人,博学善讥谑。尝举制科不中,与王荆公游,善款曲,然未尝降意少相下。熙宁初,荆公以翰林学士被召,前此屡召不起,至是始受命。介以诗寄云:“草庐三顾动幽蛰,蕙帐一空生晓寒。”用意帐事,盖有所讽。荆公得之大笑。他日作诗,有“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自不知”之句,盖为介发也。

  诗禁体物语,此学诗者类能言之也。欧阳文忠公守汝阴,尝与客赋雪于聚星堂,举此令,往往皆阁笔不能下。然此亦定法,若能者,则出入纵横,何可拘碍。郑谷“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非不去体物语,而气格如此其卑。苏子瞻“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超然飞动,何害其言玉楼银海。韩退之两篇,力欲去此弊,虽冥搜奇谲,亦不免有缟带银杯之句。杜子美“暗度南楼月,寒生比渚云”,初不避云月字。若“随风且开叶,带雨不成花”,则退之两篇,工殆无以愈也。  韩魏公初镇定武时,年纔四十五,德望伟然,中外莫不倾属。公亦自以天下为己任,御事不惮勤劳。晚作阅古堂,尝为八咏,其《叠石》、《药圃》、《沟泉》三篇,卒章云:“主人未有铭功处,日视崔嵬激壮怀,吾心尽欲医民病,长得忧民病不消。谁知到此幽闲地,多少余波济物来。”其意气所怀,固已见于造次赋咏之间,终成大勋,岂徒言之而已哉!

  五代王仁裕知贡举,王丞相溥为状元,时年二十六。后六年,遂相周世宗,犹及本朝以太子太保罢归班,年纔四十二,前此所未有也。溥初拜相,仁裕犹致仕无恙,尝以诗贺溥云:“一战文场拔赵旗,便调金鼎佐无为。白麻骤降恩何极,黄发初闻喜可知。跋敕案前人到少,筑沙堤上马归迟。立班始得遥相见,亲洽争如未贵时。”溥在位,每休沐必诣仁裕,从容终日。盖唐以来,座主门生之礼尤厚。今王丞相将明、霍侍郎端友榜南省奏名时,知举四人,安枢密处厚、刘尚书彦修,与今邓枢密子常、范右丞谦叔。我亦忝点检试卷官。邓、范不惟及见其登庸,可以继仁裕,且同在政府,则仁裕所不及也。

  拾遗王明之怀所爱诗王明之,岐公之子,在姑苏有所爱。比至京师,为公强留之逾时,作诗云:“黄金零落大刀头,玉箸归期画到秋。红锦寄鱼风逆浪,碧箫吹凤月当楼。伯劳知我经春别,香蜡窥人一夜愁。好去渡江千里梦,满天梅雨是苏州。”句甚工。叶廷管辑自范成大《吴郡志》。

  韦苏州诗苏州诗律深妙,白乐天辈固皆尊称之,而行事略不见唐史为可恨。以其诗语观之,其人物亦当高胜不凡。刘禹锡集中有大和六年举自代一状,然应物《温泉行》云:“北风惨惨投温泉,忽忆先皇巡幸年。身骑厩马引天仗,直至华清列御前。”则尝逮事天宝间也,不应犹及大和时,盖别是一人或集之误。叶廷管辑自赵与时《宾退录》。叶廷管按:《宾退录》引此条作叶石林《南宫诗话》,似别是一书而佚不传者,以其同为诗话,附采于此。是录又引《渔隐丛话》指此条为蔡宽夫语,与时夹注云:《南宫诗话》世误传蔡宽夫作,《渔隐》故云。

  子云清自守今日起为官叶石林曰:“杜工部诗对偶至严,而《送杨六判官》云:「子云清自守,今日起为官。」独不相对。窃意「今日」字当是「令尹」字传写之讹耳。”余谓不然。此联之工,正为假“云”对“日”,两句一意,乃诗家活法。若作“令尹”字,则索然无神,夫人能道之矣。且送杨姓人,故用子云为切题,岂应又泛然用一令尹耶?如“次第寻书札,呼儿检赠篇”之句,本是假以“第”对“儿”,诗家此类甚多。叶廷管辑自宋罗大经《鹤林玉露》。

诗法家数

作者:杨载

  夫诗之为法也,有其说焉。赋、比、兴者,皆诗制作之法也。然有赋起,有比起,有兴起,有主意在上一句,下则贴承一句,而后方发出其意者;有双起两句,而分作两股以发其意者;有一意作出者;有前六句俱若散缓,而收拾在后两句者。诗之为体有六:曰雄浑,曰悲壮,曰平淡,曰苍古,曰沉着痛快,曰优游不迫。诗之忌有四:曰俗意,曰俗字,曰俗语,曰俗韵。诗之戒有十:曰不可硬碍人口,曰陈烂不新,曰差错不贯串,曰直置不宛转,曰妄诞事不实,曰绮靡不典重,曰蹈袭不识使,曰秽浊不清新,曰砌合不纯粹,曰俳徊而劣弱。诗之为难有十:曰造理,曰精神,曰高古,曰风流,曰典丽,曰质干,曰体裁,曰劲健,曰耿介,曰凄切。大抵诗之作法有八:曰起句要高远;曰结句要不着迹;曰承句要稳健;曰下字要有金石声;曰上下相生;曰首尾相应;曰转折要不着力;曰占地步,盖首两句先须阔占地步,然后六句若有本之泉,源源而来矣。地步一狭,譬犹无根之潦,可立而竭也。今之学者,倘有志乎诗,须先将汉、魏、盛唐诸诗,日夕沉潜讽咏,熟其词,究其旨,则又访诸善诗之士,以讲明之。若今人之治经,日就月将,而自然有得,则取之左右逢其源。茍为不然,我见其能诗者鲜矣!是犹孩提之童,未能行者而欲行,鲜不仆也。余于诗之一事,用工凡二十余年,乃能会诸法,而得其一二,然于盛唐大家数,抑亦未敢望其有所似焉。

  诗学正源风雅颂赋比兴诗之六义,而实则三体。风、雅、颂者,诗之体;赋、比、兴者,诗之法。故赋、比、兴者,又所以制作乎风、雅、颂者也。凡诗中有赋起,有比起,有兴起,然《风》之中有赋、比、兴,《雅》、《颂》之中亦有赋、比、兴,此诗学之正源,法度之准则。凡有所作,而能备尽其义,则古人不难到矣。若直赋其事,而无优游不迫之趣,沉着痛快之功,首尾率直而已,夫何取焉?

  作诗准绳立意要高古浑厚,有气概,要沉着。忌卑弱浅陋。

  炼句要雄伟清健,有金石声。

  琢对要宁粗毋弱,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忌俗野。

  写景景中含意,事中瞰景,要细密清淡。忌庸腐雕巧。

  写意要意中带景,议论发明。

  书事大而国事,小而家事,身事,心事。

  用事陈古讽今,因彼证此,不可着迹,只使影子可也。虽死事亦当活用。

  押韵押韵稳健,则一句有精神,如柱磉欲其坚牢也。

  下字或在腰,或在膝,在足,最要精思,宜的当。  律诗要法起承转合破题或对景兴起,或比起,或引事起,或就题起。要突兀高远,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

  颔联或写意,或写景,或书事,用事引证。此联要接破题,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

  颈联或写意、写景、书事、用事引证,与前联之意相应相避。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

  结句或就题结,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场,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  七言声响,雄浑,铿锵,伟健,高远。

  五言沉静,深远,细嫩。  五言七言,语句虽殊,法律则一。起句尤难,起句先须阔占地步,要高远,不可苟且。中间两联,句法或四字截,或两字截,须要血脉贯通,音韵相应,对偶相停,上下匀称。有两句共一意者,有各意者。若上联已共意,则下联须各意,前联既咏状,后联须说人事。两联最忌同律。颈联转意要变化,须多下实字。字实则自然响亮,而句法健。其尾联要能开一步,别运生意结之,然亦有合起意者,亦妙。

  诗句中有字眼,两眼者妙,三眼者非,且二联用连绵字,不可一般。中腰虚活字,亦须回避。五言字眼多在第三,或第二字,或第四字,或第五字。  字眼在第三字鼓角悲荒塞,星河落晓山。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竹光团野色,舍影漾江流。  字眼在第二字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坐对贤人酒,门听长者车。

  字眼在第五字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

  字眼在第二、五字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楚设关河险,吴吞水府宽。

  杜诗法多在首联两句,上句为颔联之主,下句为颈联之主。

  七言律难于五言律,七言下字较粗实,五言下字较细嫩。七言若可截作五言,便不成诗,须字字去不得方是。所以句要藏字,字要藏意,如联珠不断,方妙。

  古诗要法凡作古诗,体格、句法俱要苍古,且先立大意,铺叙既定,然后下笔,则文脉贯通,意无断续,整然可观。

  五言古诗五言古诗,或兴起,或比起,或赋起。须要寓意深远,托词温厚,反复优游,雍容不迫。或感古怀今,或怀人伤己,或潇洒闲适。写景要雅淡,推人心之至情,写感慨之微意,悲欢含蓄而不伤,美刺婉曲而不露,要有《三百篇》之遗意方是。观魏、汉古诗,蔼然有感动人处,如《古诗十九首》,皆当熟读玩味,自见其趣。

  七言古诗七言古诗,要铺叙,要有开合,有风度,要迢递险怪,雄俊铿锵,忌庸俗软腐。须是波澜开合,如江海之波,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又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为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备此法者,惟李、杜也。

  绝句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有实接,有虚接,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吸,宫商自谐。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

  荣遇荣遇之诗,要富贵尊严,典雅温厚。写意要闲雅,美丽清细,如王维、贾至诸公〈早期〉之作,气格雄深,句意严整,如宫商迭奏,音韵铿锵,真麟游灵沼,凤鸣朝阳也。学者熟之,可以一洗寒陋。后来诸公应诏之作,多用此体,然多志骄气盈。处富贵而不失其正者,几希矣。此又不可不知。

  讽谏讽谏之诗,要感事陈辞,忠厚恳恻。讽谕甚切,而不失情性之正,触物感伤,而无怨怼之词。虽美实刺,此方为有益之言也。古人凡欲讽谏,多借此以喻彼,臣不得于君,多借妻以思其夫,或托物陈喻,以通其意。但观魏、汉古诗及前辈所作,可见未尝有无为而作者。

  登临登临之诗,不过感今怀古,写景叹时,思国怀乡,潇洒游适,或讥刺归美,有一定之法律也。中间宜写四面所见山川之景,庶几移不动。第一联指所题之处,宜叙说起。第二联合用景物实说。第三联合说人事,或感叹古今,或议论,却不可用硬事。或前联先说事感叹,则此联写景亦可,但不可两联相同。第四联就题生意发感叹,缴前二句,或说何时再来。  征行征行之诗,要发出凄怆之意,哀而不伤,怨而不乱。要发兴以感其事,而不失情性之正。或悲时感事,触物寓情方可。若伤亡悼屈,一切哀怨,吾无取焉。

  赠别赠别之诗,当写不忍之情,方见襟怀之厚。然亦有数等,如别征戍,则写死别,而勉之努力效忠;送人远游,则写不忍别,而勉之及时早回;送人仕宦,则写喜别,而勉之忧国恤民,或诉己穷居而望其荐拔,如杜公唯待吹嘘送上天之说是也。凡送人多托酒以将意,写一时之景以兴怀,寓相勉之词以致意。第一联叙题意起。第二联合说人事,或叙别,或议论。第三联合说景,或带思慕之情,或说事。第四联合说何时再会,或嘱付,或期望。于中二联,或倒乱前说亦可,但不可重复,须要次第。末句要有规警,意味渊永为佳。

  咏物咏物之诗,要托物以伸意。要二句咏状写生,忌极雕巧。第一联须合直说题目,明白物之出处方是。第二联合咏物之体。第三联合说物之用,或说意,或议论,或说人事,或用事,或将外物体证。第四联就题外生意,或就本意结之。

  赞美赞美之诗,多以庆喜颂祷期望为意,贵乎典雅浑厚,用事宜的当亲切。第一联要平直,或随事命意叙起。第二联意相承,或用事,必须实说本题之事。第三联转说要变化,或前联不曾用事,此正宜用引证,盖有事料则诗不空疏。结句则多期望之意。大抵颂德贵乎实,若褒之大过,则近乎谀,赞美不及,则不合人情,而有浅陋之失矣。

  赓和赓和之诗,当观元诗之意如何。以其意和之,则更新奇。要造一两句雄健壮丽之语,方能压倒元、白。若又随元诗脚下走,则无光彩,不足观。其结句当归着其人方得体。有就中联归著者,亦可。  哭挽哭挽之诗,要情真事实。于其人情义深厚则哭之,无甚情分,则挽之而已矣。当随人行实作,要切题,使人开口读之,便见是哭挽某人方好。中间要隐然有伤感之意。

  总论诗体《三百篇》,流为《楚辞》,为乐府,为《古诗十九首》,为苏、李五言,为建安、黄初,此诗之祖也;《文选》刘琨、阮籍、潘、陆、左、郭、鲍、谢诸诗,渊明全集,此诗之宗也;老杜全集,诗之大成也。

  诗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自工。或感古怀今,或伤今思古,或因事说景,或因物寄意,一篇之中,先立大意,起承转结,三致意焉,则工致矣。结体、命意、炼句、用字,此作者之四事也。体者,如作一题,须自斟酌,或骚,或选,或唐,或江西。骚不可杂以选,选不可杂以唐,唐不可杂以江西,须要首尾浑全,不可一句似骚,一句似选。

  诗要铺叙正,波澜阔,用意深,琢句雅,使字当,下字响。观诗之法,亦当如此求之。  凡作诗,气象欲其浑厚,体面欲其宏阔,血脉欲其贯串,风度欲其飘逸,音韵欲其铿锵,若雕刻伤气,敷演露骨,此涵养之未至也,当益以学。

  诗要首尾相应,多见人中间一联,尽有奇特,全篇凑合,如出二手,便不成家数。此一句一字,必须着意联合也,大概要“沉着痛快”、“优游不迫”而已。

  长律妙在铺叙,时将一联挑转,又平平说去,如此转换数匝,却将数语收拾,妙矣!  语贵含蓄。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如〈清庙〉之瑟,一倡三叹,而有遗音者也。  诗有内外意,内意欲尽其理,外意欲尽其象,内外意含蓄,方妙。

  诗结尤难,无好结句,可见其人终无成也。诗中用事,僻事实用,熟事虚用。说理要简易,说意要圆活,说景要微妙。讥人不可露,使人不觉。

  人所多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则自不俗。

  诗有三多,读多,记多,作多。

  句中要有字眼,或腰,或膝,或足,无一定之处。

  作诗要正大雄壮,纯为国事。夸富耀贵伤亡悼屈一身者,诗人下品。

  诗要苦思,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虽多亦奚以为?古人苦心终身,日炼月锻,不曰“语不惊人死不休”,则曰“一生精力尽于诗”。今人未尝学诗,往往便称能诗,诗岂不学而能哉?

  诗要炼字,字者,眼也。如老杜诗:“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檐虚。”炼中间一字。“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炼末后一字。“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炼第二字。非炼归入字,则是儿童诗。又曰“暝色赴春愁”,又曰“无因觉往来”。非炼赴觉字便是俗诗。如刘沧诗云:“香消南国美人尽,怨入东风芳草多。”是炼消入字。“残柳宫前空露叶,夕阳川上浩烟波”。是炼空浩二字,最是妙处。

白石道人诗说

作者:姜夔

  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

  作大篇,尤当布置:首尾匀停,腰腹肥满。多见人前面有余,后面不足;前面极工,后面草草。不可不知也。

  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虽多亦奚为?  雕刻伤气,敷衍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过;拙而无委曲,是不敷衍之过。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花必用柳对,是儿曹语。若其不切,亦病也。  难说处一语而尽,易说处莫便放过;僻事实用,熟事虚用;说理要简切,说事要圆活,说景要微妙。多看自知,多作自好矣。

  小诗精深,短章蕴藉,大篇有开阖,乃妙。

  喜词锐,怒词戾,哀词伤,乐词荒,爱词结,恶词绝,欲词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惟《关雎》乎!

  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约以尽之,善措辞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不知诗病,何由能诗?不观诗法,何由知病?名家者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

  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

  守法度曰诗,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螀曰吟,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

  诗有出于《风》者,出于《雅》者,出于《颂》者。屈、宋之文,《风》出也﹔韩、柳之诗,《雅》出也;杜子美独能兼之。

  《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当以心会心。

  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淡而腴,断不容作邯郸步也。

  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

  体物不欲寒乞。  意中有景,景中有意。

  思有窒碍,涵养未至也,当益以学。

  岁寒知松柏,难处见作者。

  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

  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胜处要自悟。

  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吟咏情性,如印印泥,止乎礼义,贵涵养也。  沉着痛快,天也。自然学到,其为天一也。

  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句意欲深、欲远,句调欲清、欲古、欲和,是为作者。

  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

  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词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是已;意尽词不尽,如抟扶摇是已;词尽意不尽,剡溪归棹是已;词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所谓词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词穷理尽者也。所谓意尽词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处,则词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词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仿佛可见矣。词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

  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鸡林其可欺哉!

  《诗说》之作,非为能诗者作也,为不能诗者作,而使之能诗;能诗而后能尽我之说,是亦为能诗者作也。虽然,以我之说为尽,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为能诗哉?后之贤者,有如以水投水者乎?有如得兔忘筌者乎?噫!我之说已得罪于古之诗人,后之人其勿重罪余乎!

后山诗话

作者:陈师

  王师围金陵,唐使徐铉来朝,铉伐其能,欲以口舌解围,谓太祖不文,盛称其主博学多艺,有圣人之能。使诵其诗。曰,“秋月”之篇,天下传诵之,其句云云。太祖大笑曰:“寒士语尔,我不道也!”铉内不服,谓大言无实,可穷也。遂以请。殿上惊惧相目。太祖曰:“吾微时自秦中归,道华山下,醉卧田间,觉而月出,有句曰:「未离海底千山黑,纔到天中万国明。」”铉大惊,殿上称寿。

  孟嘉落帽,前世以为胜绝。杜子美《九日诗》云:“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故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肚中泄尔。

  望夫石在处有之。古今诗人,共享一律,惟刘梦得云:“望来已是几千岁,只似当年初望时。”语虽拙而意工。黄叔达,鲁直之弟也,以顾况为第一云:“山头日日风和雨,行人归来石应语。”语意皆工。江南有望夫石,每过其下,不风即雨,疑况得句处也。

  欧阳永叔不好杜诗,苏子瞻不好司马《史记》,余每与黄鲁直怪叹,以为异事。

  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太祖闻之,召使陈诗。诵其《国亡诗》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太祖悦。盖蜀兵十四万,而王师数万尔。

  韩退之《南食诗》云:“鲎实如惠文。”《山海经》云:“鲎如惠文。”惠文,秦冠也。蚝相粘为山。蚝,牡蛎也。

  白乐天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又云:“归来未放笙歌散,画戟门前蜡烛红。”非富贵语,看人富贵者也。  杨蟠《金山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王平甫云:“庄宅牙人语也,解量四至。”吴僧《钱塘白塔院诗》曰:“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余谓分界堠子语也。

  黄鲁直云:“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尔。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

  黄鲁直谓白乐天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如杜子美云“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也。孟浩然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不如九僧云“云中下蔡邑,林际春申君”也。

  苏子瞻云:“子美之诗,退之之文,鲁公之书,皆集大成者也。”  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尔。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尔。

  退之诗云:“长安众富儿,盘馔罗膻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然此老有二妓,号绛桃柳枝,故张文昌云“为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也。又为李于志叙当世名贵,服金石药,欲生而死者数辈,着之石,藏之地下,岂为一世戒耶!而竟以药死。故白傅云“退之服硫黄,一病竟不痊”也。荆公诗云:“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而公平生文体数变,暮年诗益工,用意益苦,故知言不可不慎也。  子美《怀薛据》云:“独当省署开文苑,兼泛沧浪学钓翁。”“省署开文苑,沧浪忆钓翁”,据之诗也。

  王摩诘云:“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子美取作五字云:“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语益工。

  杨大年《傀儡诗》云:“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语俚而意切,相传以为笑。

  吴越后王来朝,太祖为置宴,出内妓弹琵琶。王献词曰:“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看取玉楼云雨隔。”太祖起,拊其背曰:“誓不杀钱王。”

  武才人出庆寿宫,色最后庭,裕陵得之。会教坊献新声,为作词,号《瑶台第一层》。

  宋玉为《高唐赋》,载巫山神遇楚襄王,盖有所讽也。而文士多效之者,又为传记以实之,而天地百神举无免者。余谓欲界诸天,当有配偶,其无偶者,则无欲者也。唐人记后土事,以讥武后尔。

  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先黄后韩,不由黄、韩而为左、杜,则失之拙易矣。

  永叔谓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

  余以古文为三等:周为上,七国次之,汉为下。周之文雅;七国之文壮伟,其失骋;汉之文华赡,其失缓;东汉而下无取焉。

  陈绎批答《曾鲁公表》云:“爰露乞骸之请。”黄裳为曾侍读制曰:“备员劝讲。”乞骸,备员,乃表语,非诏语也。曾鲁公谓人曰:“使布何所道。”

  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

  熙宁初,有人自常调上书,迎合宰相意,遂丞御史。苏长公戏之曰:“有甚意头求富贵,没些巴鼻使奸邪。”有甚意头、没些巴鼻,皆俗语也。

  某公用事,排斥端士,矫饰伪行。范蜀公咏《僧房假山》:“倏忽平为险,分明假夺真。”盖刺之也。

  鲁直谓荆公之诗,暮年方妙,然格高而体下。如云:“似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乃前人所未道。又云:“扶舆度阳焰,窈窕一川花。”虽前人亦未易道也。然学二谢,失于巧尔。

  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晚学太白,至其得意,则?浦印H皇в诖郑云涞弥滓病?  王荆公暮年喜为集句,唐人号为四体,黄鲁直谓正堪一笑尔。司马温公为定武从事,同幕私幸营妓,而公讳之。尝会僧庐,公往迫之,使妓逾墙而去,度不可隐,乃具道。公戏之曰:“年去年来来去忙,暂偷闲卧老僧床。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墙。”又杭之举子中老榜第,其子以绯裹之,客贺之曰:“应是穷通自有时,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今始觉为儒贵,不着荷衣便着绯。”寿之医者,老娶少妇,或嘲之曰:“偎他门户傍他墙,年去年来来去忙。采得百花成蜜后,为他人作嫁衣裳。”真可笑也。

  熙宁初,外学置官师,职简地亲,多在幕席。徐有学官喜谇语,同府苦之,咏蝇以刺之曰:“衣服有时遭点染,杯盘无日不追随。”

  唐人不学杜诗,惟唐彦谦与今黄亚夫庶、谢师厚景初学之。鲁直,黄之子、谢之婿也。其于二父,犹子美之于审言也。然过于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三江五湖,平漫千里,因风石而奇尔。

  谢师厚废居于邓。王左丞存,其妹婿也,奉使荆湖,枉道过之。夜至其家,师厚有诗云:“倒着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

  世称杜牧“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为警绝。而子美才用一句,语益工,曰“千崖秋气高”也。

  鲁直有痴弟,畜漆琴而不御,虫虱入焉。鲁直嘲之曰:“龙池生壁虱。”而未有对。鲁直之兄大临,且见床下以溺器畜生鱼,问知其弟也,大呼曰:“我有对矣。”乃“虎子养溪鱼”也。  欧阳公谪永阳,闻其倅杜彬善琵琶,酒间取之,杜正色盛气而谢不能,公亦不复强也。后杜置酒数行,遽起还内,微闻丝声,且作且止而渐近。久之,抱器而出,手不绝弹,尽暮而罢,公喜甚过所望也。故公诗云:“座中醉客谁最贤?杜彬琵琶皮作弦。自从彬死世莫传。”皮弦世未有也。

  尚书郎张先善着词,有云“云破月来花弄影”,“帘幕卷花影”,“堕轻絮无影”,世称诵之,号张三影。王介甫谓“云破月来花弄影”,不如李冠“朦胧淡月云来去”也。冠,齐人,为《六州歌头》,道刘、项事,慷慨雄伟。刘潜,大侠也,喜诵之。

  往时青幕之子妇,妓也,善为诗词。同府以词挑之,妓答曰:“清词丽句,永叔、子瞻曾独步,似恁文章,写得出来当甚强。”

  黄词云:“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盖韩诗有云:“断送一生惟有酒,破除万事无过酒。”才去一字,遂为切对,而语益峻。又云:“杯行到手更留残,不道月明人散。”谓思相离之忧,则不得不尽。而俗士改为“留连”,遂使两句相失。正如论诗云,“一方明月可中庭”,“可”不如“满”也。

  子瞻谓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  鲁直《乞猫诗》云:“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盘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虽滑稽而可喜。千载而下,读者如新。

  龙图孙学士觉,喜论文,谓退之《淮西碑》,叙如《书》,铭如《诗》。

  子瞻谓杜诗、韩文、颜书、左史,皆集大成者也。  少游谓《元和圣德诗》,于韩文为下,与《淮西碑》如出两手,盖其少作也。

  王夫人,晁载之母也。谓庶子功名贵富,有如韩魏公,而未有文事也。

  退之作记,记其事尔;今之记乃论也。少游谓《醉翁亭记》亦用赋体。  庄、荀皆文士而有学者,其《说剑》、《成相》、《赋篇》,与屈《骚》何异。

  扬子云之文,好奇而卒不能奇也,故思苦而词艰。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抟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子云惟好奇,故不能奇也。

  欧阳公谓退之为樊宗师志,便似樊文,其始出于司马子长为《长卿传》如其文,惟其过之,故兼之也。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

  韩退之《上尊号表》曰:“析木天街,星宿清润,北岳医闾,神鬼受职。”曾子固《贺赦表》曰:“钩陈太微,星纬咸若,昆仑、渤澥,波涛不惊。”世莫能轻重之也。后当有知之者。  国初士大夫例能四六,然用散语与故事尔。杨文公刀笔豪赡,体亦多变,而不脱唐末与五代之气。又喜用古语,以切对为工,乃进士赋体尔。欧阳少师始以文体为对属,又善叙事,不用故事陈言而文益高,次退之云。王特进暮年表奏亦工,但伤巧尔。

  元佑初,起范蜀公于家,固辞。其表云:“六十三而致仕,固不待年;七十九而造朝,岂云知礼!”是时文潞公八十余,一召而来,人各有所志也。

  昔之黠者,滑稽以玩世。曰彭祖八百岁而死,其妇哭之恸。其邻里共解之曰:“人生八十不可得,而翁八百矣,尚何尤!”妇谢曰:“汝辈自不谕尔,八百死矣,九百犹在也。”世以痴为九百,谓其精神不足也。又曰,令新视事而不习吏道,召胥魁问之,魁具道笞十至五十,及折杖数。令遽止之曰:“我解矣,笞六十为杖十四邪?”魁笑曰:“五十尚可,六十犹痴邪!”长公取为偶对曰:“九百不死,六十犹痴。”

  唐语曰:“二十四考中书令。”谓汾阳王也,而无其对。或以问平甫,平甫应声曰:“万八千户冠军侯。”不惟对偶精切,其贵亦相当也。

  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传奇体尔。”《传奇》,唐裴铏所着小说也。

  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三变闻之,作宫词号《醉蓬莱》,因内官达后宫,且求其助。仁宗闻而觉之,自是不复歌其词矣。会改京官,乃以无行黜之,后改名永,仕至屯田员外郎。

  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

  魏文帝曰:“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为卫。”子桓不足以及此,其能有所传乎?

  鲁直与方蒙书:“顷洪甥送令嗣二诗,风致洒落,才思高秀,展读赏爱,恨未识面也。然近世少年,多不肯治经术及精读史书,乃纵酒以助诗,故诗人致远则泥。想达源自能追琢之,必皆离此诸病,漫及之尔。”与洪朋书云:“龟父所寄诗,语益老健,甚慰相期之意。方君诗,如凤雏出鷇,虽未能翔于千仞,竟是真凤凰尔。”与潘邠老书曰:“大受今安在?其诗甚有理致,语又工也。”又曰:“但咏五言,觉翰墨之气如虹,犹足贯日尔。”

  老杜云:“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往时儒者不解黄独义,改为黄精,学者承之。以余考之,盖黄独是也。《本草》赭魁注:“黄独,肉白皮黄,巴、汉人蒸食之,江东谓之土芋。”余求之江西,谓之土卵,煮食之类芋魁云。

  余读《周官。月令》云:“反舌有声,佞人在侧。”乃解老杜《百舌》“过时如发口,君侧有谗人”之句。

  韦苏州诗云:“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才酸亦未黄。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余往以为盖用右军帖中“赠子黄甘三百”者,比见右军一帖云:“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苏州盖取诸此。

  余评李白诗,如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吾友黄介读《李杜优劣论》曰:“论文正不当如此。”余以为知言。

  礼部员外郎裴说《寄边衣诗》曰:“深闺乍冷开香箧,玉微微湿红颊。一阵霜风杀柳条,浓烟半夜成黄叶。重重白练明如雪,独下闲阶转凄切。祇知抱杵捣秋砧,不觉高楼已无月。时闻塞雁声相唤,纱窗只有灯相伴。几展齐纨又懒裁,离肠恐逐金刀断。细想仪形执牙尺,回刀剪破澄江色。愁捻金针信手缝,惆怅无人试宽窄。时时举手匀残泪,红笺漫有千行字。书中不尽心中事,一半殷勤托边使。”裴说诗句甚丽。《零陵总记》载说诗一篇,尤诙诡也。  世语云:“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固短于韵语,黄鲁直短于散语。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

  韩诗如《秋怀》、《别元协律》、《南溪始泛》,皆佳作也。

  鲍照之诗,华而不弱。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

  子厚谓屈氏《楚词》,知《离骚》

乐府指迷

作者:沈义父

  余自幼好吟诗。壬寅秋,始识静翁于泽滨。癸卯,识梦窗。暇日相与倡酬,率多填词,因讲论作词之法。然后知词之作难于诗。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思此,则知所以为难。子侄辈往往求其法于余,姑以得之所闻,条列下方。观于此,则思过半矣。

  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学者看词,当以周词集解为冠。

  康伯可、柳耆卿音律甚协,句法亦多有好处。然未免有鄙俗语。

  姜白石清劲知音,亦未免有生硬处。

  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

  施梅川音律有源流,故其声无舛误。读唐诗多,故语雅澹。间有些俗气,盖亦渐染教坊之习故也。亦有起句不紧切处。

  孙花翁有好词,亦善运意。但雅正中忽有一两句市井句,可惜。

  大抵起句便见所咏之意,不可泛入闲事,方入主意。咏物尤不可泛。

  过处多是自叙,若才高者方能发起别意。然不可太野,走了原意。

  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尾最好。如清真之“断肠院落,一帘风絮”,又“掩重关,?城钟鼓”之类是也。或以情结尾亦好。往往轻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又云:“万魂凝想鸳侣”之类,便无意思,亦是词家病,却不可学也。

  如咏物,须时时提调,觉不可晓,须用一两件事印证方可。如清真咏梨花《水龙吟》,第三第四句,引用“樊川”、“露关”事。又“深闭门”及“一枝带雨”事。觉后段太宽,又用“玉容”事,方表得梨花。若全篇只说花之白,则是凡白花皆可用,如何见得是梨花。

  要求字面,当看温飞卿、李长吉、李商隐及唐人诸家诗句中字面好而不俗者,采摘用之。即如《花间集》小词,亦多好句。  炼句下语,最是紧要,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如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咏书,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如“绿云缭绕”,隐然髻发,“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晓,如教初学小儿,说破这是甚物事,方见妙处。往往浅学俗流,多不晓此妙用,指为不分晓,乃欲直捷说破,却是赚人与耍曲矣。如说情,不可太露。

  遇两句可作对,便须对。短句须翦裁齐整。遇长句须放婉曲,不可生硬。  押韵不必尽有出处,但不可杜撰。若只用出处押韵,却恐窒塞。

  腔律岂必人人皆能按箫填谱,但看句中用去声字最为紧要。然后更将古知音人曲,一腔三两只参订,如都用去声,亦必用去声。其次如平声,却用得入声字替。上声字最不可用去声字替。不可以上去入,尽道是侧声,便用得,更须调停参订用之。古曲亦有拗音,盖被句法中字面所拘牵,今歌者亦以为碍。如《尾犯》之用“金玉珠珍博”,金字当用去声字。如《绛都》春之用“游人月下归来”,游字合用去声字之类是也。

  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如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市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语用字,全不可读。甚至咏月却说雨,咏春却说秋。如《花心动》一词,人目之为一年景。又一词之中,颠倒重复,如《曲游春》云:“脸薄难藏泪。”过云:“哭得浑无气力。”结又云:“满袖啼红。”如此甚多,乃大病也。  作词与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然多流淫艳之语,当自斟酌。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所以为难。又有直为情赋曲者,尤宜宛转回互可也。如怎字、恁字、奈字、这字、你字之类,虽是词家语,亦不可多用,亦宜斟酌,不得已而用之。

  腔子多有句上合用虚字,如嗟字、奈字、况字、更字、又字、料字、想字、正字、甚字,用之不妨。如一词中两三次用之,便不好,谓之空头字。不若径用一静字,顶上道下来,句法又健,然不可多用。

  近时词人,多不详看古曲下句命意处,但随俗念过便了。如柳词《木兰花慢》云:“拆桐花烂漫。”此正是第一句,不用空头字在上,故用拆字,言开了桐花烂漫也。有人不晓此意,乃云:此花名为拆桐,于词中云开到拆桐花,开了又拆,此何意也。

  近世作词者,不晓音律,乃故为豪放不羁之语,遂借东坡、稼轩诸贤自诿。诸贤之词,固豪放矣,不豪放处,未尝不?律也。如东坡之《哨遍》、杨花《水龙吟》,稼轩之《摸鱼儿》之类,则知诸贤非不能也。

  寿曲最难作,切宜戒寿酒、寿香、老人星、千春百岁之类。须打破旧曲规模,只形容当人事业才能,隐然有祝颂之意方好。

  词中用事使人姓名,须委曲得不用出最好。清真词多要两人名对使,亦不可学也。如,彭泽归来。《宴清都》云:“庾信愁多,江淹恨极。”《西平乐》云:“东陵晦酺。”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过秦楼》云:“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之类是也。

  古曲谱多有异同,至一腔有两三字多少者,或句法长短不等者,盖被教师改换。亦有嘌唱一家,多添了字。吾辈只当以古雅为主,如有嘌唱之腔不必作。且必以清真及诸家目前好腔为先可也。

  词中多有句中韵,人多不晓。不惟读之可听,而歌时最要?韵应拍,不可以为闲字而不押。如《木兰花》云:“倾城。尽寻胜去。”城字是韵。又如《满庭芳》过处“年年,如社燕”,年字是韵。不可不察也。其他皆可类晓。又如《西江月》起头押平声韵,第二第四就平声切去,押侧声韵。如平声押东字,侧声须押董字、冻字韵方可。有人随意押入他韵,尤可笑。

  词腔谓之均,均即韵也。

  作大词,先须立间架,将事与意分定了。第一要起得好,中间只铺叙,过处要清新。最紧是末句,须是有一好出场方妙。作小词只要些新意,不可太高远,却易得古人句,同一要练句。  初赋词,且先将熟腔易唱者填了,却逐一点勘,替去生硬及平侧不顺之字。久久自熟,便觉拗者少,全在推敲吟嚼之功也。

  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如清真梨花及柳,何曾说出一个梨、柳字。梅川不免犯此戒,如“月上海棠咏月出”,两个月字,便觉浅露。他如周草窗诸人,多有此病,宜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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